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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讲 说理的情绪与措辞(第3/4页)

戈德温所说的“纳粹类比”是一个在公共话语或文化意义中起作用的语义“基因”(meme),“一个基因也就是一种想法,它在人的头脑中所起的作用,与基因或病毒在人体中所起的作用是一样的。一个有传染性的想法(可称其为‘病毒基因’)可能在头脑与头脑之间传染,就像病毒在身体之间传染一样”。而且,“一旦某个语义基因传染开来,它还可能成为形成一整套想法的核心”。

戈德温把“纳粹类比”基因当作一个与公共话语健康有关的问题提出来,其关键不在于辩论时是否可以提到纳粹、法西斯或希特勒。在涉及人类屠杀、暴力残害、集体洗脑的统治问题时必须使用这类字词,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是,如果随便把这类字词作为政治标签,用来抹黑对方,简单粗暴地给对方定性,那就不仅会把纳粹罪行琐屑化,而且还会使辩论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因此,这样的语义基因是有害的,戈德温对此提出的问题是,“当有害、不实的基因弥散时,我们该不该努力用反基因将之驱逐呢?我们是不是有责任保护我们的信息环境和社会环境呢?”

胡泳在《中国式辩论中的“文革法则”》一文中指出,中国式辩论中有一种类似于“纳粹法则”的“文革法则”,例如,方舟子和韩寒之战(包括他们的“粉丝”之战)中的一个突出现象是双方都以“文革余孽”的标签相互指责。运用这一标签的还包括知名的学者和教授。不仅是方韩之战,“中国任何形式的公共讨论,都会出现对立者互指‘文革余孽’的奇观”。中国式辩论的“文革法则”现象固然存在,但与“纳粹法则”毕竟不同。在美国,对于纳粹和希特勒的反感,用“人神共愤”这四个字来形容,应该不算夸张。“纳粹类比”之所以能够在美国成为一种被滥用并污染信息环境的语义基因,是因为纳粹被揭露得太彻底了,以致成为一些人不动脑筋就随意使用的现成字眼和空洞符号。

然而,人们今天对于“文革”还远没有形成像对纳粹极权或希特勒那样的共识。公然赞美或怀念“文革”的还大有人在。由于现实中还存在着关于“文革”正确、必要或管用的神话,在公共辩论中,如果能够经常用一些具体的事例来作论理证据,提一提“文革”,提醒一下“文革”是一个多么极端疯狂的时代,发生过哪些极端疯狂的事情,未必不是一件有益的事情。

反倒是另外一些有害的语义基因更值得我们关注,红与黑的对立便是其一。一切与“红”有关的,自动成为好事,一切好事也都能用“红”来标志——红心、红歌、红色传统、红色后代、红色接班人、红色江山。相反,几乎所有的坏事都能用“黑”来标志——黑帮、(政治)黑线、打黑、黑窝、黑心肠、黑五类或黑七类。比起“西狗”、“五毛”这类明显的骂语,红与黑是更深藏在中国人思维方式中的有害语义基因。红与黑是一种思想短路,时刻在削弱和瓦解人们对错、敌我和是非的真实观念,像病毒一样侵害着人们的信息和社会环境。它总是朝一个极端的方向延展,不是红便是黑,红黑必然对立。一旦公共话语被套上红、黑两色,对话旋即变为战斗,任何的理性辩论都被终止,再也无法进行下去。

审美化的情绪

说理有时候不仅需要晓之于理,而且还要动之以情。富有感染力的说理给人一种雄辩的感觉,能够提高说服力的作用。然而,在这种说服中,需要把说理的部分与感染的部分作一区分。有文采,不等于是好的说理。例如,有人这么说:“校长是有气质的流氓,教授是有品味的色狼,学生是有知识的文盲,学校是认钱不认人的银行。”文字的对仗给人一种阅读或听觉的愉悦,听者因此对它有好感,变得容易接受。然而,像这样的断言虽然有文学的感染效果,但并无说理的价值,因为它们显而易见是以偏概全的。说这话的人不是不知道以偏概全,而是因为言辞巧妙,说起来很爽,这话是为图痛快,而不是为说理而说的。

又例如,“电脑和电视的区别:一开电脑:就觉得社会黑暗,官员腐败,恶势力横行,民不聊生,仿佛马上就要革命了;一开电视:就觉得社会和谐,人民幸福,载歌载舞,天下太平,长治久安,一百年都不会出事。电脑是生活照,电视是婚纱照。在中国:油——用不起,路——走不起,学——上不起,病——看不起,房——买不起,墓——死不起,菜——吃不起,债——还不起,状——告不起,官——惹不起,娃——养不起,爱——伤不起,良心——对不起,跌倒的老人——扶不起,我们竟然还活着——了不起,同意的转播,不同意的去看新闻联播”。像这样的话虽然能引起读者的共鸣,但并不是好的说理,电脑和电视并不是非此即彼,黑白两分的,电脑网络上也不是没有电视里的那些东西,程度不同而已。这样的言论诉诸审美化的情绪,在朋友之间聊天时助兴可以,夸耀一下口才可以,但不是好的说理。

审美化的情绪不仅来自诗化的文字,而且来自动情的图像。电视广告宣传要产生的就是这种能催动情绪的作用,一个30秒的电视广告如果能让你笑,你就可能对它的产品有好感,图片广告也是一样,用令人产生某种感觉或情绪来影响你,所谓的让你跟着感觉走,也就是说,让你“兴奋”起来。衣服给你一种虚荣的满足,让你觉得合群、时髦,帮助你克服落伍、寒碜的害怕。高档奢侈的消费品让你感觉到“成功”的兴奋,高档的食品让你感觉到欲望和自己的品味。人的感情一被调动,理性能力就会下降,这就是人所谓的“情不自禁”。

除了理性,人还能用什么去自禁呢?然而,理性的自禁有两面性。只有理性而没有感情的人是难以有所行动的。你可以很逻辑地说服一个人,但却无法激励他的行动。但是,当一个人对某事的感情特别强烈而有所行动时,这种行动又往往是一种冲动。说理有时需要热情,但那是克制的,适度、得体的热情。很难规定什么是适度、得体的热情,但有一点是不用怀疑的,那就是,如果热情过度,变成滥情,那么理性的读者是会有所察觉的,而且会引起他们的不快,因而降低说服的效果。在说理中,热情就像是“格调”和“条理”一样,适度存在的时候,并不明显,然而一旦超过了适度,就会变得相当明显。如何恰到好处,在于说理者的分寸感和经验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