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3/23页)

钱……

一把一把收过来的钱。售书员们忙得根本来不及找钱。而“上帝”们此时仿佛都是出手大方的阔佬,将该找给自己的钱全做小费了。在这一点上,他们倒真有几分像上帝。我们知道,上帝如果也花钱买东西,肯定是不算账的。上帝的心思不在这方面。他们此时的心思也不在这方面。

售书员们忙得很兴奋。钱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如果你因为收钱而忙,一把一把地收,被你收过钱的人还不在乎你找不找钱,那么你没法儿不兴奋。替老板收钱,肯定和替地主收庄稼是两类体验。庄稼丰收有时会使人紧皱眉头。发愁将要继续为它付出更大的劳动和往哪儿存。而钱多了,你却不会紧皱眉头并且发愁。纵然它一分也不是你的。何况他们有提成的权利。这也是合同上写明的。

她们一个个脸上都呈现着喜出望外喜不自胜的笑容。真的上帝若见了她们的模样,也会打心眼里往外喜欢她们的。我们知道,上帝这个老独身主义者,也像许多男人一样,喜欢那类笑模笑样的小天使或小天仙,而不大喜欢那些忧郁型的女神或性冷感的女神——比如美丽而不可亲近的战神雅典娜和命运女神……

经理情不自禁地放下了经理的架子,身先士卒,以普通售书员的身份参加收钱工作。

买到“大劫难”的“上帝”,有些立刻离开书店。有些当场阅读。靠墙蹲着的,靠柱子站着的,或干脆盘腿而坐的,有的从第一页认真看起,有的从最后一页往前看,有的用手指沾唾沫,将书翻得哗哗响,急切地要寻找到提纲挈领的重点段落……

一派感人的读书好情形。

渐渐地,人们又往一起凑。凑在一起交流读后感。半个多小时前,因为没书,那一种交流就不过是口头交流,各自都没什么理论根据,再自信也算不上真的自信。现在有了书,隔窗观察,“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低头阅读,丹玛斯的预言极恐怖。由感性认识而理性认识,于是个个的认识都产生了“飞跃”,彼此交流心得的冲动简直不可抑制。不怎么自信的自信起来了。自信的更加自信了。于是,讨论深入了。于是争论激烈了。有些人竟争论得唾沫四溅,急赤白脸,乃至大动肝火……

“您看这段,您看这段——这些男人们被暗示为互相争食的北极凶狠的狗,撕扯噬咬纤弱的少女……您接着往下看——凶残贪婪地扑咬着同类的情形,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人肉很难吃的。少女的肉也好吃不到哪去。再说我这个人一向吃素……”

“你怎么知道人肉很难吃?”

“老兄,别这么瞪着我。我没吃过。你这么瞪着我,倒好像你立刻要吃我似的。你瞪得我心里发毛……”

“你说人肉很难吃我听了也心里发毛……”

“咱们谁也别吓唬谁吧。我看,咱们倒莫如先去多买些面包,找个地方存起来。只要有面包,我们就不会想吃少女。只要有面包,谁想吃我们,扔给他个面包,就能保住命,对不对?……”

“对。对!买面包去,买面包去……”

“嘘,小声点儿,让他们都听见了,全市开始抢面包,还有咱们这种老实人的份儿么?……”

于是有两个人,悄悄地溜出书店。

更多的人,却从外面拥入。直奔柜台,争先恐后买丹玛斯的预言。

人的确是很古怪的东西。只有人才能预言什么。也只有人相信预言。动物只有预感。动物的预感比人的预言灵验十倍百倍。就这一个事实而言,人虽是万物之灵,却未必比动物高明。也只能说是古怪的东西而已。人的好奇心是最大的。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会产生好奇心。某一本书记载,一个上了断头台的人,忽然问忏悔神父断头台究竟是谁发明的?神父也答不上来。他就说:“不满足我这最后一个好奇心,我的灵魂难以解脱啊!”神父还对他的灵魂很负责任,下了断头台去请教别人。回到断头台上告诉了他,他满意地说:“原来是一个和我同时代的人哇!我还以为是上一个世纪的人发明的呐……”

买“大劫难”的这些人,普遍地也存在着一种好奇心。他们临时抱佛脚,现上轿现扎耳朵眼,都想要弄个明白,这座城市凶多吉少的命运,是否果真属于四百多年以前那个叫丹玛斯的鼎鼎大名的欧洲人的预言的组成部分。至于是又怎样?否又怎样?他们倒并不愿多想。仿佛他们图的只是死个明白。仿佛明白而死或糊涂而死关系到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问题非同小可。

在后来拥入书店的人中,混迹着并不打算买“大劫难”的三个人。他们非但并不打算买,而且要推销他们自己的“中国式”的预言。价钱比丹玛斯的欧洲式的预言还要贵。

他们在人们之间钻来挤去,不失时机地否定甚至贬低丹玛斯的欧洲式预言。

“什么呀!这全是胡扯。是迷信。没有半点儿科学根据。不过是些东拼西凑的巧合罢了!”

同时,他们像某些黑市上“炒美钞”的行家似的,撞撞别人的肩或踢踢别人的脚:

“‘推背图’要不要?刘伯温的正宗‘推背图’。八百年前大事八百年后大事,全在一张纸上!咱们中国人一张纸就顶他妈的老外一本书!一目了然。看起来再明白不过。这可是咱们的民族文化!论占卜算卦,咱们中国人可是爷爷辈儿的。老外是孙子辈儿的。难道您不信爷爷的信孙子的?您不是等于耍大头白花那份儿钱么?我家先人和刘伯温是至交。刘伯温死时,把这份图赠给了我家先人。一代一代传到今天。要不是现在不太妙,我连瞧都不给人瞧。我不是为钱。我为普度众生……”

“拿出来看看!拿出来看看!”

刘伯温的后人立刻被围住了。

于是,他将他那鼓鼓囊囊的大提包的拉链拉开一角,抽出千百张中之一张。

“复印的啊?”

“笑话!珍存了几百年的一张纸,见风就碎,是你的,你舍得一手传一手地给这么多人开眼么?那我还能收得回去么?哎哎哎,你怎么不掏钱就往自己兜里揣啊?”

“你不是说不为钱,为普度众生么!”

“那我也得收成本费呀。”

“多少钱?”

刘伯温的后人剪动着两根手指。

“两毛?”

“两块!”

“太贵了!”

“两块钱你买个大明大白还嫌贵?不买拉倒。一边呆着去一边呆着去!”

“两块就两块,给!”

“我也来一张……”

“我……”

“我……”

“你怎么先收他的钱!”

“你这个人,我是最先来的!我站在这儿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