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23页)
一个少妇尖叫一声,率先遁入楼里。
人们顷刻逃窜而尽。
这条街上,霎时只剩下了一老一少二人。
海鸥成群成群地降落,占领了一座楼顶。又占领了一座楼顶。一只,两只,三只,一只接一只,竟直接降落在街上,无所畏惧地踱来踱去……
婉儿望着那个从楼上坠下的女人,更准确地说,那具女尸,低声说:“是铁子他妈……”
老孟祥点了一下头:“是……”
“她完了……”婉儿已浑身发抖。
“完了……”
老孟祥表示同意。
婉儿只想赶快离开这条街,到市里去。和成千上万的人在一起。如同那些响亮地叫着的海鸥们成千上万只在一起。此时此刻。这条街使她感到可怕。而不是这一座城市。这条街上的人们也使她感到可怕。他们彼此间的恐惧心理严重地影响了她。他们为什么不拥向市里去呢?她不明白。难道和更多的人在一起,他们的恐惧则便更大么?这座城市绝不会有成千上万个铁子呀!虽然几乎每天都有行凶事件发生。而这条叫仁义街的街道,却未必没有第二个铁子仍隐蔽在什么地方,磨刀霍霍,伺机杀人,为了图一时的报复的快感。或仅仅因瞧着谁不顺眼。尽管老孟祥说这条街上此前从未发生过杀人命案。尽管这条街上的人们一向谁也不轻易得罪谁。她甚至怀疑,铁子杀韩俊生,不见得是由于报复心理的驱使。也许仅仅是因为他早就想杀一个人。而韩俊生老实且胆小如鼠。属于那种被杀时只会求饶绝不会进行反抗之人。杀起来顺利。报复不过是他的借口。人若产生杀人之念,首先得说服自己,征得自己的同意。有了一个借口,哪怕是一个自己臆造的借口,便似乎有了一个杀的理由,杀时不至于犹豫不至于想杀不敢杀,或下不去手……
“大爷,我……我走了……”她忐忑地说。
“走吧。姑娘,你快走吧。记住,要在人多的地方呆。这种时候,人多的地方才安全啊!……”
老孟祥由衷地叮嘱。
“大爷,我……我……可能不再回这条街上来了……”
“别回来了。姑娘……别回来了……谁知这条街,过会儿还在不在了呢……”
老孟祥苦笑了。
她朝孙寡妇的尸体看了一眼。
老孟祥说:“有我呢。我不到市里去,和他们的想法不一样。他们是舍弃不了他们的家。我么,舍弃不了这条街。总觉得,我若死在别人后头,也许可以为先死的人尽点儿什么义务……”
她打开小坤包儿,翻了翻,说:“大爷,那碗馄饨,我……我没零钱……要不您先给我记上账吧!兴许这一切,不过一场虚惊。最终什么可怕的事也不会发生……”
老孟祥又笑了。这一次笑得颇乐观。
他说:“好。大爷就给你记上账。算我替你,在我的账簿子上,存一份儿希望吧。”
婉儿神色凄凄哀哀的,欲走不走,又想起件事:“大爷,还得拜托你,给我对门的孙奶奶,转告个明白话……”
“哪个孙奶奶?”
“就是住我对门那个。双目失明那个……”
“她呀,转告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担惊受怕的……”
“是这样啊!不转告也罢。”
“不转告也罢?”
“不转告也罢。”
老孟祥回答得很有主见。很决断。
婉儿便不再说什么。却仍不走。她觉得,自己仿佛欠这条街些什么似的。如果不在走前,偿还清楚,作个彻底的了结,日后必负内疚。她那种心情,好比将同丈夫去办离婚手续的女人。在划分财产的时候,宁愿显得大度。在剪断夫妻关系之前,对丈夫并非已无丝毫温情可言。她的目光,眷恋地望向她住过的那幢楼。望向属于她的那一个窗口。窗子敞开着。窗台上落了几只海鸥。它们在她的注视之下。一只接一只,从容不迫地蹦入室内,占领了她的房间。那情形如同几名惯于出生入死的侦察兵,从容不迫地占领了没设岗的敌军指挥部,俨然成了主人。婉儿想象得出它们怎样扑着翅膀,跃上桌子,跃上床,跃上梳妆架,为所欲为,无处不遗屎。更多的海鸥被同类的大胆妄为所鼓舞,纷纷俯冲向这个窗口。比同类更肆无忌惮,甚至不屑于在窗台落落脚。直接飞入室内。仿佛她的房间里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它们不可抗拒地往里吸。
婉儿对她的房间的确非常眷恋。那毕竟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停泊地。属于自己别人不可擅自闯入的码头。她明白,当她转过身去,它便不再属于自己。她便成了一条没有停泊地没有码头可靠的船——在这座危机四伏处处笼罩着惶恐不安的城市里。正如这座城市在时时可能造成涛渊浪谷的海面之上没有目标也没有航线可循地漂移……
“你先别走,我有东西送给你!”
老孟祥忽然想起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向他的饭馆走去。
屋顶上,悬挂营业幌子的高竿横木上,也落满了海鸥。它们看去都很强健。它们响亮地叫着。叫声里有一种巨大的愤怒和狂暴的警告意味儿,纷纷向老孟祥进攻,将他阻止在饭馆门外,不允许他迈入。仿佛他是一个强盗。而它们是饭馆的卫士。它们的进攻相当无畏而且凶猛。
这些海鸥,这些追随着漂移的城市,从内陆海远征到大洋上的海鸥,一厢情愿地将这座城市当成了一座岛屿。它们同仇敌忾,企图占领整个“岛屿”。如果它们不能占领它,它们就只有占领天空了。而占领天空须不停地扇动翅膀。它们都已精疲力竭。在它们所俯瞰的洋面上,除了这座“岛屿”,四周水天相连,没有另外的落脚之地。甚至,连一艘可以追随,可以暂时在桅杆上歇息的舰只的影子也没有。它们不认为追随这座城市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它们认为是一个阴谋。是一个骗局,是被诱而上当的。它们不打算和这座城市里的人和平共处。它们不信任人。它们断定人不可能不伤害它们。它们是不知来自何方的洋上“游走部落”。
“滚开!滚开!……”
老孟祥挥舞着胳膊,招架着抵挡着它们的进攻。
他的谢了顶的光头,被啄出了血。
他愤怒了。
他的手在挥舞之中竟抓住了一只海鸥。他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摔死了。
又抓住一只,又摔死了。
接连抓住几只并且全都摔死,海鸥们的进攻之势才败退,老孟祥才得以趁机进入饭馆。
婉儿不敢去到饭馆门口等他。唯恐再次激怒那些海鸥。
不一会儿,老孟祥怀抱着什么从饭馆里跑了出来,跑到她跟前。
“这个,你带上。”他将一个旅行背兜帮她背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