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24页)

他真的开始绝望了。他难以想象明天和明天以后,究竟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关怀和爱护自己可怜的妻子。他并不在乎从此以后每天夜晚都陪伴她拥挤在壁橱里。哪怕白天,只要是在自己属于她的时间内,他也同样不在乎。然而他绝不甘自己所恩爱的妻子从此真的变成一只豢养在壁橱里的小狗儿或小猫儿。连这么一想他都又欲大哭起来。

“好宝贝儿,乖孩子,这酒不是你最喜欢喝的么?睡觉之前,你不是经常喝这么一小杯么?来,出来呀,接过去,喝完了我们做有趣的游戏好么?……”

他继续吸引她,并且自己先饮了一口。

她又从壁橱里爬出来。

“是干白葡萄么?”

听到她问了这么一句他认为绝对正常的话,泪水再次倏地盈满了他眼眶。

“是。是的。难道我欺骗过你么?”

她瞪着他的眼睛,伸过一只手。她的目光中重新流露出一种对他的信赖,和一种仿佛从潜意识中刚刚复苏的本能的亲昵。这一种信赖这一种亲昵,分明地有别于她目光中刚才所包含的脉脉的强旺的母爱之情。他觉得。他仿佛观测到现实的和超现实的两种思维之雨云在她的头脑中相互摩擦相互冲撞,发生出一次次造成幻象的闪电。某一瞬间它将现实耀亮在她眼前。而紧接着便又迅速将她的思维笼罩在精神错乱的迷梦般的阴霾之中。她那种似明白似糊涂的样子,好比一个丧失了记忆的人,开始竭力回想自己究竟是谁,他究竟是谁,希望寻找到并重新连接起她和他之间真正的关系纽带。

他不失时机地接近了她。一只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腰,将酒杯缓缓地送至她唇边。

“文茗,你累了……”

“为什么?……”

“我爱你!永远……”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丈夫,是你的乖孩子。你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乖孩子……”

“芸儿也是乖孩子么?……”

“当然,当然!芸儿当然也是乖孩子。我的。和你的。我们俩的!”

他又饮了一口酒,为她示范似的。

她凝视了他一会儿,目光中多了几许感激。仿佛感激他向她揭示了一个亘古之谜。她徐徐垂下目光,微微启开双唇,凑向酒杯。

他不容她再有刹那迟疑,坚决地将杯一倾,迫使一个患病的孩子服药一般,使她一饮而尽。其实那已是她自愿的事。饮得也很痛快。只不过饮尽之后,怀着几分困惑几分不解侧目乜斜着他,似乎无言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呢?

他揽着她腰的手臂并未放开,将杯在地毯上一滚,使它滚到墙角。

她又欲退缩到壁橱里去。

“噢不,那可不好,很不好。乖孩子是不应该待在壁橱里的……”

说罢,他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跨到床边,放在床上。

她的目光仍望向壁橱。然而目光中已没有了恐惧感。也没有再说关于吸血鬼家族的疯话。

他怕她又像恋窝的小狗儿或小猫儿立刻蹦下床,不顾一切地窜回到壁橱里去。自己赶快也上了床,展开被单,将她和自己一并盖住。他拥抱住她好一阵,面对面不敢轻易放松。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眼中仍有几分困惑几分不解。仍似乎无言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呢?

他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我爱你。我爱你。文茗,我爱你。我爱你你知道的是不是?二十年来我们一直恩恩爱爱,我们很少争吵,家庭中的事我几乎处处依着你是不是?……”

他喁喁地悄悄地对她诉说。仿佛他的呢喃爱语便是灵丹妙药。

“我爱你……”

她的双唇轻翕,声音细小地说出了一句。他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这一句话。虽然他一时不能断定是她产生了也向他诉说的愿望,抑或仅仅由于受他影响而引起的纯粹是下意识的重复。

但他已为之泪淌枕际。

她开始安于在床上安于被他所拥抱了。

他不停地亲吻她,爱抚她。酒使她的面容泛起了绯晕。造物真是太偏护这一张女人的脸了。除她那双天生带有睥睨神气的眼角各延伸出两条极细极浅的鱼尾纹,年龄几乎不曾对这一张女人的脸再进行过任何破坏。

“你说的,做游戏……”

“噢,当然!只要你永远像一个好孩子一样听话,一样乖,从今以后,每天晚上,我和你做许多种有趣的游戏……”

她笑了。

他也笑了。

他离开床,走向另一房间。

“躺着别动。我相信你会听话的……”

她继续笑着,一动未动。

她那笑,宛如婴儿的第一次笑。其实毫无含义。

然而他觉得她从未笑得那么美好。男人对女人的缱绻爱意开始归复他的心灵。

他从另一房间翻找出了她所收藏的所有相册,捧回卧室。

他重新在她身边躺下,一册一册翻。

她依旧婴儿般地笑。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他。

他从相册中揭下一张发黄的照片——他和她的小学毕业合影。

“现在游戏开始……”他又吻她一下,“今天我碰到我们小学的一位同学。一位男同学。他已经秃顶了。个子不高。眉挺黑的。他能叫出我小学时的绰号,可我怎么也认不出他是谁,更不能说出他的姓名……咱们一块儿凭着这张照片猜猜好么?这不是怪有意思的么?……”

他一手绕颈搂着她,并拿着照片,一手依次指点着照片上的男同学。

“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么?”

“杨志松。”

“他呢?”

“张云河。”

“这个小瘦猴呢?”

“李克伟。”

“这个像女孩儿一样漂亮的呢?”

“何东立。他和我……同过桌……他的算术成绩总在全班倒数第几名,考试我常常有意让他抄……”

“这是咱们的教师啰!我只记得她姓曹了。你还记得她的名字么?”

“曹慧。”

“那么我今天碰到的可能是哪一个男同学呢?”

她凝视照片,他期待着。暗暗惊讶她的记忆。简直怀疑刚才神经错乱的究竟是她还是他自己!或者既不是她,也不是他自己?不过是荒唐怪诞之一梦。连同今天发生的一切可怕的骚乱的不堪回想不愿回想的种种,统统不过是一梦罢了?他和自己的妻子刚才和现在全都是在梦之梦中?

她缓缓抬起手,用小指肯定点住照片上一个眉黑发疏的脸蛋儿圆乎乎的小胖子。

“刘……是……他……刘……”

经她指出,他才认为他所碰到的,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碰到的那个秃顶,正是发黄的小学毕业合影中的小胖子。本来那个秃顶并非促使他和她进行这一次“游戏”的动机,而是他仅能想到的转移她幻觉的一种方式。此刻秃顶姓甚名谁越发不值得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