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1/24页)

市委书记正率领一个文化代表团在法国出访。一位副市长率领商务代表团前天去了香港。另一位副市长到北京某部委申请某项国家投资的经费去了。他没有左膀也没有右臂。他单枪匹马孤家寡人。某些遗老准遗老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是他的高级参谋高级顾问高级智囊,其实是把他当成一个弱智儿童看待,这位指点他应该这样,那位指点他应该那样。并且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将他们的指点领会成种种指示。如果他们的种种指示不是互相矛盾的不是纯粹的主观臆想不是企图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自作聪明,而是全面考虑了客观的充分正视现实的有的放矢的,那么他倒宁愿扮演一个弱智儿童的角色。当木偶有时也是必要的。何乐而不为呢?可他们却是一些反应迟钝了的木偶表演者……

他的家庭的不幸却在这种时候终于向他拉开了帷幕——他的妻子神经错乱了!这一点他在女儿的房间里就恍然大悟。不过他不动声色地向女儿隐瞒了这一家庭真相。他不愿使十七岁的女儿从今夜开始就面临这一事实。这一事实对于他的女儿比对于他要冷酷无情一百倍!她在正做着一个好梦被他唤醒之后,怎么能够相信并承受得了这样一件事呢?尽管女儿和妻子像和一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姐姐似的唇枪舌剑争长论短。但他知道,她是很爱自己的妈妈的……

他早就应该有思想准备。在他决定和她结为夫妇的时候,他就应该有可能某一天将面对这一事实的准备。在她的家族中,出了三位精神病医生——有一位甚至称得上是精神病专家,和四位精神病人。她的叔叔从三十岁到四十岁的十年内是很有敬业精神的精神病医生。而从四十岁以后却一直住在精神病医院里,成为典型的妄想型精神病患者。坚信自己是太空人的后裔,有一艘在一万年前就降落于地球的太空船埋在沙特阿拉伯的大沙漠之中,他的生命的真正意义不在于为地球人充当一位精神病医生,而在于寻找到它修复它载着地球上的全体精神病患者回归他的祖先们生活的那一个星球去。他认为地球人所谓的一切精神病人都是和他一样的太空人的正常后裔,不过他们的智商远远高于地球人的智商,他们的思维逻辑思维方式无法被地球人所理解罢了……

究竟是因为她的家族中先出了精神病人,才出了三位精神病医生,还是因为先出了精神病医生,才导致出了四个精神病人,他至今不得而知。也从未和她的家族中的任何人探讨过这个问题。虽然她的家族中的任何人对此并不讳莫如深。她自己对此同样并不讳莫如深。

“我的家族中有四个精神病人。在你决定和我的女儿结婚之前,你必须慎重考虑这一点。从精神病学的角度讲,我女儿身上可能潜伏着这种遗传基因。”

在他以较为确定的女婿的身份第三次到她家做客那一天,她的父亲曾单独和他进行过一次谈话。他至今仍能回忆起她的父亲当时那一种严肃的神态。那情形仿佛他是一个欠缺经验的采购员,而对方是一个很讲经营道德和声誉的货栈老板,当面告诉他对他已决定要订的货不负质量责任。

他当时一笑了之,大不以为然。那时他像许多青年一样,是一位文学爱好者。正在精读《聊斋》,巴不得爱上狐仙鬼妹花精树怪什么的,或者十分荣幸地被她们爱上。在他眼中,她的父亲,一位形销骨立有道家风度的知识分子长者,可敬而又可笑。似乎是一只修炼了千年的老狐狸,当面锣对面鼓地告诉他自己的女儿是一只小雌狐,考验和探测他对狐族究竟爱到几分。

他将和她父亲的谈话后来告诉了她。

她郑重地说:“是我要求父亲和你进行这次谈话的。你现在后悔还不晚……”

被爱情弄得神魂颠倒的他,面对清丽得水仙花儿也似的一位姑娘,哪还愿意考虑那么多呢?即使有一百位精神病学权威一致预言二十年后她肯定是精神病人无疑,他也非和她结婚不可!

而婚后二十多年来,他从未在他的生活字典中查过“精神病”三个字。他认为“精神病”三个字只与她的家族有关。她已是他的妻子。已属于他的生活。那么也就与“精神病”三个字彻底断绝了任何联系。

现在他的生活字典翻到了仿佛早就写下咒语的一页!这一页竟和本市最严峻最特殊的一天同时到来!他对此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恰如一个人被宣布得了癌症,他被事实袭击蒙了!她表现在许多方面的古怪的难以理解的言行,明明等于向他发出了一次又一次讯号,而他却麻木到连想都没有朝“精神病”三个字去想的程度!比如对她的裸癖,他一向误以为那是她看西方明星画册的结果,是徐娘半老的女人之一种东施效颦的行为。是被一种他所不可理解的“自我戏剧化”所驱使。是一种偏执的自我崇拜的通俗化态度——在自己丈夫面前体现的虚荣。是一种加强并维持魅力自信的神经质的满足的需要。并且认为这是一种多余的没有意义的方式。因为就他而言,觉得她穿着剪裁合体的衣服更具有不衰的姿色和美感……

现在看来他早就应该据此得出“精神病”这样更合乎实际的结论。而他没有。他丧失了对她的责任。他感到自己本有几分可能遏制今天这一事实的发生,却贻误了机会。也贻误了她。断送了自己的家庭生活的前景。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掐灭烟他急匆匆奔回卧室。

她却不见了。

贯通的三个房间内都找不到她。

窗子开了一扇。她的一只拖鞋在窗前。他大吃一惊,跨到窗口,探出身向外细看——外面也没有她……

他悬到喉咙的一颗心,方稍微安定了一些。然而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文茗,文茗,文茗你在哪儿?别跟我开玩笑!……”

刚才短促而胆怯地鸣了一声的蝉,又鸣了一声。也许不是那一只蝉,是另外的一只。鸣声却同样短促而胆怯。仿佛在回应他的呼唤。又仿佛在向同类们传达什么情况。霎时间蝉声大作,鸣成一片响亮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他关上了那一扇在他离去后她敞开的窗子,并且插上了插销,重新拉严了窗帘。他连床底下都看了。床底下也没有她。

最后他的目光投向壁橱。

他大步走过去,一下子拉开了壁橱的门——她在壁橱里,像一只老鼠似的缩在一个角落。她惊恐地瞪着他。

他感到了一阵揪心的难过。泪水倏地涌满眼眶,目光模糊了。

“文茗,你出来。亲爱的你什么也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并没有什么东西敢于伤害你。那不过是你的幻想……出来,乖孩子,好宝贝儿,你出来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