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2/24页)

“嘘……他来了!你走后,我听到他敲窗子。我不能不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反抗他,他会咬死你和我们的女儿,吸干你俩的血……你把我锁在壁橱里吧!快,快点儿呀!……”

他伸出一只手拽她,又不忍将她像拽一个闯了祸怕挨打的孩子似的硬拽出来,结果反而被她抓住手不放。

他索性自己也弯腰挤入了壁橱。壁橱中部有一档隔板。隔板上是棉被。隔板下是他和她的几双鞋。那么有限的地方,只能勉强容得下两个孩子。他一挤入进去,就连挪动一下的空间都没有了。他头顶隔板。虽然坐着,却还是不能挺直腰。

“关上门!快关上门……”

他顺从地关上了壁橱门,于是和她一起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包围了。

他觉得惊恐使她连自由呼吸的胆量都丧失掉了。这一点影响了他的心理。他也不由得屏息敛气。他们如同两个自以为永远不会被发现的藏猫猫的孩子。又如同两个大人不在家,深更半夜听到了自以为诡诈的敲门声,联想到狼外婆的故事,都害怕到了极点的小兄妹。

尽管他穿着睡衣,还是立刻就感到了水泥地和水泥四壁的冰冷。他搂抱着她,感到她的身体也是冰凉的。

他伸手摸索着扯下了一床被子,在黑暗之中胡乱将她的身体用被子裹起来。他和她脸颊贴着脸颊。他想对她说或能使她变得理性一些的话,但喉咙干涩而紧滞,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忽然他呜呜哭了。

“噢,乖孩子,宝贝儿,别哭,别哭!他来找的只是妈妈,不是你我的乖孩子!现在让我告诉你实话吧!他是一个吸血鬼。一个男吸血鬼,是你的父亲。妈妈也是。我和他都是吸血鬼家族的成员。我们吸血鬼家族是一个大家族。你和芸儿血管里也流着一半儿吸血鬼家族的血液。所以你们也算是吸血鬼家族的成员……”

她爱抚着他的头,以母亲而不是妻子的身份向他悄悄诉说。他当然明白那是疯话。在黑暗之中,在他听来,她的疯话像是鬼话。他不仅感到大的悲哀,且感到真的毛骨悚然。当一个男人的妻子疯了,将那个男人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将自己想象成那个男人的妈妈,由于此种想象,使她内心里对丈夫原本怀有的全部的恩爱,嬗变为一种怜怜悯悯的母爱的时候,一切男人,无论愚蠢的还是明智的,都将迷失了正常的情感角度,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仿佛被施了咒语施了催眠术一样,不由自主地向自己的理性缴械投降。不由自主地坠入那女人的超现实的荒唐的想象之漩涡。

他已然被这么一种心理状态攫获。它宛如一层茧衣封闭了他。如果它是坚硬的,他定会试图以明智粉碎它。但它却是极其柔软的。具有无限弹性似的。

于是情形反过来了。她双手抻着被角,展开被子,使被子成了她的双翼,一只蚌张开壳一样,将他像一颗珠子般包含住了。而他在被下偎于她的胸怀,继续呜呜哭泣。那一时刻,他从一切方面,都不折不扣地退化为一个孩童了。

外面大噪不止的蝉鸣,透过窗子,透过壁橱,阵阵入耳,忽强忽弱。只有这蝉鸣声,仍使他无着无落的理性,与现实之间恍有一丝相连。

 

宝贝
你爸爸参加游击队
打击敌人
正在过着那动荡的生活
噢我的宝贝

 

她左右摆晃着身体,唱《摇篮曲》。二十多年前,她刚刚成为一名话剧演员的年代,在青年宫,正是因唱这首歌而一曲走红,一夜成名。这首歌给她带来过她人生最初的荣誉幸运倾慕和鲜花……

突然,外面,不是在他的家的外面,而是在包括他的家于其中的市委宿舍大院的外面,响起了凄厉的警笛声!听来分明有一辆警车,或者一辆消防车,兜驶于附近的某几条街道,时远时近,将去复还。

凄厉的警笛声压过蝉鸣,像一根灸针,直刺入他的头脑,使他顿时清醒。他猛地往起一站,头撞在隔板上,更加清醒了。

我怎么了?难道我也精神失常了么?在壁橱里,在老婆的怀里哭泣!我这成了什么样子!……

羞耻感将他的脸烧得火热。

他像一头雄牛冲上斗牛场似的,也像一个被足球守门员在球门前一脚阻射势不可挡的足球,从壁橱内弹滚出来。

他走到窗前,撩起一角窗帘朝外望了望,夜空由阴转晴,很清澈。月亮和星星也出现了。不见有火光映夜。也未闻有什么骚乱之声。警笛不响了,连蝉也不鸣了。简直是一个使失眠者们想听小夜曲或想吟诗的美好之夜……

她也从壁橱内爬了出来。然而并未完全爬出来。大部分身体还在壁橱里。依然覆盖着被子。那样子,使她赤裸的仿佛一旦受到极小的惊动便随时会缩入壁橱缩回到黑暗中去的身体,如同从壳中谨慎地探出的蜗牛。她那双修长的线条流畅的手臂,恰似蜗牛的两根触角。

“来,来呀,回到妈妈身边来呀乖孩子!回到壁橱里来呀乖孩子……”

她无比温柔地瞧着他。目光中饱含着脉脉的强旺的母爱之情。语调充满了娓娓的母爱的说服力。甚至可以称作诱惑力。以及对这种诱惑力的胸有成竹的自信。

他意志坚定地克制着一腔悲悯。他硬起心肠不为所动。

他从床头柜抽屉里找到了一瓶安眠药。那是他和她都常服的药类之一。为了不被她识破自己的“阴谋”,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倒出了三片在手掌上,犹豫片刻,又倒出了三片。握着安眠药,他踱到茶几前,暗暗将药放入他没饮完的酒中,然后打开冰箱,取出那瓶干白葡萄酒将杯斟满。接着用搅拌咖啡的小钢勺耐心搅拌,直至六片安眠药在酒中完全溶解。他这么做时,一次次命令自己不注意她。

“来,来呀,喝了这杯酒吧乖孩子!你该上床睡觉了是不是?乖孩子要听大人的话是不是?……”

他擎着杯蹲在壁橱前,模仿她的口吻她的语调。他亦无比温柔地瞧着她。目光中亦饱含着脉脉的爱意。语调亦充满了娓娓的说服力。然而那种温柔那种爱意,与其说像是大人哄顽童时的温柔和爱意,莫如说更像是用食物吸引一只小狗儿或小猫儿。那更是诱惑。违心悖愿不得已而为之的至爱至善的“阴谋”。他对他的“阴谋”目的能否达到并无太大的把握。

她注视着他手中的杯,迟疑着。终于,她摇摇头,退回到壁橱里去了。如同一只小狗儿或小猫儿缩回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