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0/24页)

他仔细审视她的脖子,仔细得像医生要从人皮肤上寻找出足以做诊断结论的极其微小的出血点。她脖子上丝毫也没有被扼过的痕迹。像她那么皮肤娇嫩的脖子,即使一个男人用手指使劲儿弹一下,也会留下痕迹的。他这么认为。

继而他审视她的身体。她全身毫无与人搏斗过的任何迹象。

“你不要这样了。我说过,我抗拒不了他。所以我不做愚事。不抵抗。我顺从他。我只能顺从。他必定会再来。也许一分钟后。也许十分钟后。也许一个小时后。我们的家必须接纳他。他对我有欲望。也有权利……”

她喃喃地说时,仿佛已经不觉得羞耻了。仿佛是站在那一个强奸了她的男人的立场上替他进行声明。说得仍很平静。每一次停顿所表达的内容仍那么明确而完整。话语仍简练得如高等秘书所拟的公文。语调仍仿佛内心根本没有宗教情感的神父在葬穴前敷衍塞责地念《圣经》。只是,多了几分并不想掩饰的嘲弄的意味儿。

他觉得她简直就不是他所恩爱所熟悉的妻子了!

他猛一推,她跌坐于地。她并没有做出任何相应的举动或反应。就好像是她自己离开了他的怀抱似的。就好像她要永远那样坐着永远不再起来了似的。她镇定地平静地望着他。目光如同她卧在床上望着他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含义。镇定,平静,在望着他,却又仿佛望着什么固定的东西。甚至使他感到仿佛对他视而不见。

他认为她分明是在向他宣告决裂。如果说她的目光中确实还有某种期待的话,那么无非是期待他首先宣告决裂。

他霍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冲出卧室,来到了女儿的房间。

女儿的房间一向是不落暗锁的。他犹豫片刻,轻轻推开了门。瓦数很低的由长翅膀的白瓷丘比特捧着的小小台灯亮着。女儿睡得很安泰很沉熟。在今天,在这一个夜晚,能那么安泰那么沉熟地甜睡着,大概全市所有十七岁以上的人是做不到的。女儿的枕边有一本书。地上还有一本书。他蹑足走到女儿床前,捡起了那一本书。那是一本《日本风俗大全》。他将它放在女儿枕旁,又拿起另一本书看了看——《常用日语词典》。

“芸儿,芸儿……”

他俯下身,低唤女儿。

女儿翻了个身,背朝着他了。

他想将女儿的身子扳过来,虽已伸出了双手,却并没有那样做。

他绕到床的另一侧,继续低唤。其实他已有几分不忍从甜睡中唤醒她。然而又认为必须唤醒她。不将家中今天发生的事情问个水落石出,他感到根本不能说服自己再回到卧室去,根本不愿再见到那个是自己的妻子又不似自己妻子了的女人。他心里正开始萌生想揍她一顿的冲动。今天他曾萌生过许多次许多种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只图随心所欲的冲动。而此刻的冲动最强,强得难以按捺。

“芸儿,芸儿……”

女儿仍不醒。

“芸儿!芸儿你醒醒!……”

他终于丧失耐性,推她,最后干脆将她扯了起来。

“妈你干什么呀!……爸爸!……”

女儿揉揉眼睛,看清是他,发一声欢叫,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如同妻子刚见到他时那样,高兴地亲了他的脸一下,亲得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爸爸,你不好!”

“我怎么不好了?”

“你一定先跟妈妈在一起亲热够了,然后才想到了也应该来看看我!”

女儿不满地撅起嘴。

“不对。我一洗完澡就想来看看你,好使你放心。你妈妈说你睡着了,不让我弄醒你。可我还是要来看看我的宝贝女儿……”

他也吻了吻女儿的脸颊。

“哼,你就会说好听的!你每天一回到家,就成了妈妈的贴身男仆!爸爸你看,我已经开始了解日本啦!从明天起我要暂时放弃英语,先学日语!总得学会你好、谢谢、请问地铁怎么走、请问女厕所在哪儿呀!……”

女儿一副亦庄亦谐的模样。

“芸儿,这些明天有的是时间谈。我问你,今天你和妈妈一块儿到街上去了么?”

他在女儿床边坐下。

“没有哇!”

“你妈妈自己也没有单独到街上去?”

“没有哇!爸爸你为什么问这些话?妈妈她怎么了?”

“她没怎么。她现在也睡了。可我想知道今天你们是怎么度过的,遭遇到了什么凶险没有?爸爸这种心情你是能理解的,对不对?……”

“嗯……”

女儿还是产生了疑惑。

“今天家里有人来过么?”

“没有。”

“肯定没有?”

“肯定。”

“你一整天都和妈妈在一起?”

“是呀……爸爸,妈妈……”

女儿由疑惑而显得不安了。

“你妈妈睡前跟我开玩笑,说她遭到了坏人的袭击。我不喜欢她跟我开这种玩笑。这不能算我矫情吧?”

“她胡说!使你替她担心,她快乐!被丈夫宠爱坏了的妻子都爱对丈夫们编这类惊险的小故事!这当然不能算你矫情啦!”

女儿嫣然笑了。

他也笑了。然而他的笑是勉强装出来的。

“在我和你妈妈之间,你总是主持公正!”他说着,替女儿将枕头拍得更加松软了,像护士扶卧一个病人一样,使女儿重新躺下。

“接着睡吧,啊?”

他走到桌前,欲关台灯。

女儿却又倏地坐了起来:“不行,爸爸!你不能这么一走了之,你得赔我!”

“赔你什么?”

“赔我一场好梦!我正梦到我们已经和日本靠拢了!成千上万的日本人,穿着和服,捧着鲜花,热情欢迎我们!满天空飘着彩色气球……”

“那你就继续做你的好梦……”

“我倒是想,可肯定不能接着做下去啦!爸爸你别走!你得听我朗诵完一首诗再走!我靠翻日语词典,把我以前写的一首诗自己译成了日文!从今往后我要练习用日文写诗,我发誓要成为第一个占领日本诗坛的中国女诗人!我自信我能行!……”

女儿兴奋得毫无睡意了。抽出夹在《常用日语词典》中的几页纸,就要开始高声朗诵。

“明天!明天吧!爸爸太困了……”

他还是关上了台灯。在黑暗中离开女儿的房间时,听到女儿扫兴地哼了一声……

他没有直接回卧室,而走到了客厅里。他伫立在客厅窗前,一手托着烟灰缸,接连吸了三支烟。一株老柳的纤细的枝条,像女人刚刚洗过的长发,静止地垂在他眼前。柳林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的目光不能透过它,看到别的什么地方。一只蝉短促而胆怯地猝然一鸣,不复再噪。仿佛立刻被鸟儿捕食掉了,发出的是最后的哀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