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8/24页)
“哎呀,哎呀,哎呀……”
她也放下了杯,终于不得不停止在她的忠心不二的观众面前的表演,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显出惹了祸的小女孩儿那种窘迫和自责神情。
“没什……么,就算……消毒……了……噢……夫人,劳您驾替我上点儿什么药,包扎包扎吧……”
她倏地站起来,这时才像一切疼爱自己丈夫的妻子一样,仿佛那虽然面积不大但却皮开肉绽得很狰狞的伤口是在自己身上,而一两多冰镇干白葡萄酒也是洒在自己的伤口上。她满屋乱窜、东翻西找一阵,双手抓着寻找到的药物,赶紧又扑回到他身边。
这时她表现得如同一名至忠于君王的女仆,或者挚爱自己父亲的女儿。她捧住他那只脚,竟将嘴贴在伤口上,吸吮使他疼痛得呻吟不止的酒汁……
“文茗,别这样……我说亲爱的,你不需要这样……”
然而他制止不住她,只好任凭她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她使他忽然认识到,每一位女性其实都是天生的护士。上帝在决定造就她们是女人的同时,大概便将护理的本能和技巧也传授给她们了。平时她自己受了点儿小小不然的皮肉之伤,为她上药和包扎一向是他的使命。她从不将这一份儿信赖和光荣给予他们的女儿。即使女儿就在她身边殷殷地期待着机会,她也要催促:“快去叫你爸爸来呀!”每当他为她上完药包扎好,她照例必问:“要紧么?”“会感染么?”“会得破伤风么?”……并且总是一副泪眼汪汪的样子。而他总免不了被她的娇气所征服。总免不了要吻吻使她自觉万分不安的小小不然的微不足道的有时根本算不上是伤的伤,以外科权威那种口吻说些没有需要的会使一个男人显得傻里傻气的安慰之词……
而现在她比他做得更细致更有条不紊更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破的……”
他轻轻拉起她,将她拥抱在腿上。
“不是……”她凝视着他摇摇头,“是海鸥啄的。”
他吻了她的脸颊一下,笑笑:“是海鸥啄的。也许因为我是市长,它们对我有些顾忌,所以只不过啄了我一次……”
“你还挨打了。”
“我?我挨打?……谁打我干什么?为什么要打我呢?”
“为什么?”
她的反问,使他一愣,仿佛他已承认自己挨过打似的。
“你呀,别胡思乱想了……”
“你挨打了。”
她又重复道:“瞧你脸上,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刚才在床上望着你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指点他的脸。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的事儿!你也知道今天一天全市多混乱,我晕头转向,难免到处磕磕碰碰……”
他知道否认自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这个事实是根本办不到的。洗完澡他在浴室里照过镜子,干净了的脸使那些被打造成的结果一目了然。如果他脱去睡衣,她一定会大吃一惊。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地方更多。面积更大。从此他相信,一个人如果成了公众宣泄愤怒的对象,上千人用衣服也能把一个人活活抽死,别说用伞了。何况现在的伞主体部分差不多尽是金属的,完全可以当做进击或防卫的冷兵器……
“你在电视上露面之前,院里的家属都传,说你被包围了,人们要活活打死你……为什么?我担心得一个人偷偷哭……”
说到哭字,她将脸偎在他胸前,哭开了。
“别哭,别哭。我这不是抱着你呢吗?芸儿……她也听到那种……谣言了么?……”
“没有。我把她锁在她的房间里……我想,你要是果然落那么个下场,我也不能让她知道真相。我得骗她。从电视里看见你,她高兴得拍着手大呼小叫:‘爸爸的演说真棒!日本万岁!’还没完没了地唱《拉网小调》……”
“《拉网小调》……是啊,那是很美的一首日本民歌……”
他自言自语,一时陷入沉思。
“你为什么就不问问我?”
“你?……”
“你心里只有女儿。根本没我。刚刚看了我一眼,就问女儿,就急着去见女儿……”
她那种嘤嘤的哭泣之中,包含着极大的委屈、哀怨和小女孩儿般的撒娇的成分。其实她从不曾怀疑他有多么爱她。对这一点她十分自信。她的委屈、哀怨和小女孩儿般的经常性的撒娇,正是由于她太明白他有多么爱她,并且被他过分的恩爱所宠的结果。是的,当然是被他过分的恩爱所宠的结果。他每每因此而又自责又惭愧。认为像他们这样一对儿已结婚二十来年的夫妻,彼此间那一种亲昵是不庄重的。若一旦曝光于外人,是必会遭到哂笑,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飞短流长的。任市长之后,他曾试图改变或矫正私生活本应该庄重却反而更趋甜腻的色调,使之皈依到正统的也是他认为正常的“银婚”模式。相敬如宾,亲而不狎,他觉得才合乎一位共产党国家的市长和妻子之间的关系。然而他的种种努力徒劳无益。有一次女儿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和妈妈》。其中写到——她总感到爸爸和妈妈的卧室,对她具有怎样的神秘性。某天夜晚甚至搭起两把椅子,站上去,从门顶的透风窗向内偷窥。于是一副伊甸园般的诗境呈现眼前,从此爸爸和妈妈在她眼中仿佛想象之中的亚当和夏娃……偏偏她那位刚从师范学院毕业不到一年的二十二岁半的教语文的女教师,如获至宝,称赞这是他的女儿所写的最显示才华和灵性的一篇作文,也是她任语文教师以来全班最好的一篇作文。不但当做范文在全班咏读,而且推荐给晚报。而且晚报登了。继而被电台在“中学生节目”中广播了。于是一个时期内成为“新闻讨论”的“热点”。有文章说连市长家里尚且发生这等“不该发生的故事”,那些与大儿大女同室而眠甚至三代同堂的家庭,下一代的性早熟岂不是又可悲又无法避免的么?有文章说下一代的性早熟既不可悲也不可怕。比下一代该到性觉醒的年龄而对性常识一无所知要好得多。有文章联系到性犯罪率的上升。有文章联系到中学生们令人忧虑的早恋现象。有文章指责中学作文引导已偏向歧途,还不悬崖勒马,更待何时?有文章针锋相对,措词更加激烈地予以驳斥——谁压制下一代的思想自由和观察生活的权利,就应该以人类文明的名义对谁进行起诉!有人给市长打电话,大骂市长简直类同诲淫诲盗。有人给市长写信,希望他顶住一切舆论压力,千万不要惩罚自己的女儿,而要鼓励她继续在作文中写一切自己想写的人和事,为一切开明的家长们树一位楷模。有个体书贩拎着装了现钞的提包,来到市长的家里,希望与市长的女儿签订一份合同——为他们写一部纪实性的长篇小说,书名已为她想好了,是什么《愿作鸳鸯不羡仙》,副题是——我的当市长的父亲和当演员的母亲。新闻界虎视眈眈,通过种种渠道非要刺探到这一“事件”究竟在市长家庭内部引起了怎样的波澜?本市少年儿童权益保障委员会也表示了极大的关心和关注,派人向市长声明……如果市长夫妇对女儿的态度和做法不得体,将对他的女儿予以道义上的声援,并且进行直接的干涉。而首发他的女儿的作文的晚报,唯恐自己的形象因此受损,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乘兴为她特设了一项“新苗鼓励奖”。并不管她愿不愿接受。这一消息一经见报,隔日便有十几位德高望重或曾经德高望重的前辈准前辈,联名上书市长,愤而慨之地弹劾晚报主编……后来由电视台出面,将“热点”引导向“中老年夫妇如何过好性生活”的问题,并在“家庭”节目中由专家主讲了三次,才算告一段落。市长亲自到报社去替女儿领回了奖品——一具黑陶的“夏娃”。也许那不是夏娃。只不过是一个裸体的女人。在车里他把“她”送给小司机了。小司机挺高兴,笑纳。市长还在晚报上发表了一篇类乎散文的文字。题目是“我读女儿的作文”由女儿的作文谈开去。谈到要兴建多少多少万平方米居民住宅新区的远大目标,以及从日本电影《望乡》在中国公映造成的连锁反应式的风波,到自己女儿的一篇作文引起的广泛的涉及各方各面社会问题的讨论,标志着人们的观念大踏步地向前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