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9/24页)
在那些他感到很恼火的日子里,妻子却每天都必看报,将由他们的女儿引起的“争鸣”文章一概剪下,贴在一本大厚笔记本里。并且还在有的文章旁,批注“好!”“完全赞同”、“这才是人话”等等。在使她不高兴的文章旁,则批注“不许放屁!”“假道学”、“虚伪之至”、“可笑呀可笑!这是某些人们的可笑,恰是我们夫妇的骄傲”云云。
而女儿虽然没和那个体书贩签订什么合同,却从此开始了她的文学创作,连高中也不打算考了,发誓要在二十岁以前成为中国当代最著名的最年轻的女作家,写出足以彪炳文史,流传百年以上,起码翻译成十二种文字的伟大的当然也是不朽的处女作。每有得意之笔,激情澎湃,高声朗读——“大地红得像《红楼梦》一样”、“不再诚实的城市欺骗了中国最后一个纯洁少女的心!”“当太阳辉煌地升起的时候,我怀上了亿万岁的太阳神的儿子!”……不一而足。
正如老托尔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那些日子市长的情绪沮丧而消沉。甚至可以说锐气大减,意志颓唐。觉得自己是一位不幸的丈夫。同时是一位不幸的父亲。然而这种危机,那些日子他认为他的家庭真的面临着大的危机——并没有需要他力挽狂澜地进行扭转,就又恢复了常态。首先是女儿不再一心想当作家了,烧了十几万字的手稿。妻子也不再剪贴报纸了,重新拾起一度丢弃得一干二净的对他的恩爱。并且用纸糊上了他们的卧室门顶的透风窗。因为她习惯于裸着身子在卧室里自我欣赏的怪癖并没改变……
此刻,他抚摸着她,不停地吻着她。本能地觉得,尽管她是平静的,像以往每个夜晚一样平静,但在她的心里,是深藏着某种恐惧的。正如自己的心里,某种恐惧始终无法彻底驱除。他爱她,不愿她的心独自抵挡任何恐惧之威胁。假若可能,他要将威胁着她心的那一种恐惧抓取过来,塞入自己心里。虽然并不明白那一种恐惧究竟是对什么产生的。也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强烈。他甚至本能地觉得它不纯粹是精神的,而极大成分是物质的。从她的心里输入她的动脉和静脉,通过她全身的毛细血管,像人人的身体都会分泌出来的油脂似的,分泌在她白皙而润软的皮肤上。他抚摸她所获得的抚摸绸缎般的光滑温馨的快感中,手已同时沾染了恐惧的微粒。
“不,在我心里,第一重要的是你。第二重要的才是我们的女儿。芸儿听到这话,一定会嫉妒会生气的,对不对?告诉我,为什么单单我们这里平安无事?”
在这一个夜晚,这一个院子以及他的家,竟毫无受到滋扰的迹象,使他面对这一事实匪夷所思。
“柳树……”
“柳树?”
“海鸥来是来过的。但它们不能落在柳树上。柳树的枝多细呀,所以它们又飞走了……可是……可是……他来过啦……”
她说“他来过啦”时,紧紧搂抱住他,浑身发抖。
“谁?”
“不知道。不,我知道他是谁。却看不见他。你也看不见他。他强奸了我。又粗暴。又凶狠。是色魔。是流氓。他还会再来。随时会来。会当着你的面把我抱到床上,或者就把我按在地板上,蹂躏我,强奸我……而你保护不了我。你根本保护不了我。我也战胜不了他。只能顺从他。我觉得他高大有力。他强奸我像强奸纤弱的少女一样容易。我恨他。我怕他。但是他使我达到高潮。你从来不曾使我达到那样的……所以我也有些渴望他……我……我……”
她羞耻得又哭了。她这一番话说得很平静。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平静的。每一次停顿所表达的内容都是明确而完整的。言语简练如高等秘书所拟的公文。而语调仿佛是内心根本没有宗教情感的神父在葬穴前敷衍塞责地念《圣经》。
他双手使劲推她的两肩,企图摆脱她的搂抱,并能瞧着她的脸。然而她修长的手臂宛如铁链,将她自己和他的身体捆在一起。
于是他改变了企图,双手捧住她的头,使她的脸对向自己的脸。
“你胡说!在我的家里,在市长家里,居然有人……这不可能!你以后再也不许跟我开这种玩笑!……”
他希望从她脸上看出,她是在开玩笑。并且以他异常郑重的严肃的表情,向她提出警告……他不喜欢这类低俗的玩笑。他能容忍她的裸癖。但他对她也只能容忍到这个极端了。尽管在夫妻之间在夜晚在卧室里,并不受普遍的所谓道德规范的制约。尽管他爱她。
她的表情,尤其她眼睛,她眼睛里那种坦白的犯了罪过似的目光,却证明着她说出的是十分可怕但千真万确发生过的事实!
“我才没胡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她的语言之凿凿倒显得无足轻重十分多余了。
“那么他是谁?他究竟是谁?你怎么可能看不见他?!我不信!你告诉我他是谁?!”
“不,我不能。那他会把你杀了的……”
“……”
他相信了。不,他完全确信了她在家里遭到强奸这样一个事实了。却怎么也不能相信她看不见那个男人。那个又粗暴又凶狠是色魔是流氓她抗拒不了他也保护不了她的高大有力的男人。他不能相信根本不能相信!尤其她说那个男人还会再来随时会来会当着他的面将她抱到床上或者就把她按在地上蹂躏她强奸她而她只能顺从甚至获得达到高潮的快感甚至渴望再度被强奸的刺激……这些话不但使他愤怒而且将他的自尊心践踏烂了!
“你从来不曾使我达到那样的……”
在全部从她口中说出的使他忍无可忍的话中,这一句像一根毒针扎入他心里。使他认为她并非被强奸了事实上是与人通奸!在今天这样一天!也许正是在他被困于市委大楼内心焦急如焚的时候,或者正是他在市委大楼的台阶上险些丧命于失去理智的人们的愤怒的时候!而她还要告诉他!他进而认为她发抖她搂抱住他她那种似乎害怕的恐惧之态,都不过是装模作样是逼真的表演罢了!
“难道你没喊?没呼救?……”
他的十指几乎抓进她肩部的皮肉里,猛烈地摇撼她。
他又将鼻子凑向她的嘴,希望闻到酒气。希望自己能有根据判断她是喝醉了。她口中毫无酒气,却有一股薄荷口香糖的淡淡的香味儿。她总不至于因为刚才饮了一口干白葡萄酒便忽然醉得幻觉联翩满口胡言乱语!
“我呼喊不出来……”
“他用刀威胁你了么?或者……可你说你看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