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7/24页)
奇怪的是,没见到她时,他渴望立刻拥抱住她。而此刻这种冲动竟平复了。他在情感方面没有过浪漫史。据他所知她也没有。他渴望拥抱一个女人时,心中想到的只能是她。这会儿他望着她,忽然明白他渴望拥抱住的根本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种安宁感。一种在绝对安全的大前提之下,可以心理稳定地缓慢消费的安宁感。
他打开卧室里的小冰箱,为自己斟了大半杯干白葡萄酒,擎着杯坐在宽软的沙发上,饮了一口,继续望着她,低声问:“芸儿睡了?”
“睡了。”
她以优雅的即或面对拍上乘广告的摄影机镜头也无可挑剔的动作下了床。绕床从他面前经过,也打开小冰箱,也为自己斟了大半杯干白葡萄酒。然后以同样优雅的步态和动作,又从他面前经过,几乎无声无息地归卧于床上,与他对视着,也饮了一口。干白葡萄酒乃是他在一切酒中最青睐的。更是她所青睐的。她不穿衣服的时候,一切举止都像鹤。又优雅又美妙。穿上衣服的时候,一切举止都像一头野羊,而且像一头公野羊,准备逞能一跳或突然顶人似的。在夜晚,在卧室,在他面前,更多的时候她静若处子。在外人面前,在社交场合,她时时处处企图引起一切人的注意。他常想,一个演了二十多年戏的女人,应该是最淡漠掉这一种虚荣的才对。他也常希望,她在他面前和在外人面前的情形,一个月里反过来几次。
“我去看她一眼?”
“她都睡着了,你还非去把她弄醒干什么?”
他本已站起,听她这么说,又坐下了。
“哎呀,你那儿怎么了?”
她一手指向他受伤的踝腕,瞪大眼睛。而那只手,却呈“莲花指”状。好像她所发现的不是伤口,是一只趴在他踝腕上的蚊子似的。即使在这种时刻,分明的,她的潜意识里,也有一种表演的欲念蠢蠢欲动。他对这一点既理解又敏感。唉,三年多没上过舞台了。事实上她已经被淘汰了。和话剧这一过分正经的形式一块儿被普通公众寻求刺激性娱乐的心理淘汰了。起码在本市是这样。许多年轻的话剧演员都改行去当歌星、小品明星了。话剧团已凑不齐一班人马哪怕演一台独幕剧了。等而下之的演员从舞台转移到咖啡厅当侍者。有资格当咖啡厅侍者的还得是女的并且是年轻的。等而上之的干脆嫁给形形色色的外国人。都怕人老珠黄失去了机会、条件杀价。对于她,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成为夹在相册之中和积压在记忆之中的往事。成为过眼烟云。最初,她还不肯面对这一事实。还想挣扎一番。还想东山再起。还想加入“走穴”者们的行列,实行游击于偏远小市镇和农村,而最终达到重新打回城市的雄谋远略。但是连“走穴”者们也拒绝她。并不因她是市长夫人便顾及情面。三年来她的表演机会是在家。是在夜晚。是在卧室里。是表演给市长看。他是她唯一的、又忠实又有同情心的观众。她都不能表演给女儿看。恰恰相反,在女儿面前,她以谨慎的令他十分羡佩的自制力,坚决地压抑住潜意识里的表演欲念。好比用石头镇压住一缸酸菜。而当她在女儿面前一旦没有做到,或做得不够出色,女儿就会朝她翻起白眼,刻薄地予以讽刺:“妈妈,您像平常人一样说话还得重新学习么?您自己照照镜子,自己瞧瞧您那表情,您那姿态,您那……可笑不可笑哇?有一位当过演员的妈妈真叫人受不了!您在家的时候,我都不敢邀请同学来玩!……”由于女儿的近于残酷的刻薄,他曾扇过女儿一耳光。事后又懊悔,向女儿赔罪。女儿的逆反不无理由。有一次她过生日,邀请了十几位好同学到家中来为自己助兴。当妈妈的却喧宾夺主,向十几位男女高一学生大讲特讲“斯坦尼”体系,以及和布莱希特相比较孰高孰低似渊深其实很肤浅的艺术学问,并且卖弄地进行表演。还翻出她早年的一大堆相册,将一些发了黄的自己的剧照签上名赠送给女儿的客人们。不管人家愿意接受还是不愿意接受。少男少女们原本有他们和她们相聚在一起的内容。分吃完了生日蛋糕还要跳迪斯科,互相教学太空舞。还要留影。接着还要去参观美展。还要去看服装表演。还要去划船……结果一切安排都被搅乱。时间被一厢情愿地占有。起身便走不妥。流露出反感有失起码的礼貌。那个月又是“五讲四美”月。而他们和她们并非每一个星期日留的作业都像那个星期日那么少。如果同学的生日不同时是星期日,不管她是市长的女儿还是省长的女儿,他们和她们都根本没有时间前来助兴。高一的学生绝不比他们和她们每天负荷八小时工作的家长们活得轻松。他们和她们的某些家长可以在上班的时间无所事事地喝茶、读报、看闲书、织毛活、侃大山,而他们和她们不能……尽管每一个星期日对他们和她们都不等于是假日,但在他们和她们不啻是当节日过的。而那一个作业很少的“节日”被主人的妈妈专制地破坏了。连同原本轻松愉快的好心情……
“你妈妈是不是正在更年期阶段呀?”
“不,我看她妈妈神经方面有什么毛病。真的,应该提醒你爸爸,带她到医院去检查检查。”
“小芸,你千万别误解,我们可是一片好意啊!今天到你家来的若不是我们,是你爸爸请的一些外国朋友,那会是什么影响啊!……”
同学们临走时悄悄说的一句话,使自尊心极强的市长的女儿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关上门号啕大哭了一场。
而当母亲的被女儿哭得莫名其妙。她觉得和女儿的同学们度过了很愉快的一个下午,扪心自问,并无招待不周之处应该感到内疚呀……
她擎着杯,脸上保持着她那种表演式的夸张了的愕然,第二次离开床,以芭蕾步态走到他跟前,徐缓地蹲下。严格说,她是用三根手指,也就是拇指中指和食指,轻轻捏着高脚杯的细细的杯柱,另外两根手指伸成燕尾形。这一只手,连同修长的手臂,朝斜上方舒展着。而另一条手臂却舒展向相反的方向。这样的动作只是长足的禽类比如鹤、鸵鸟、反翎鹰和惯于表演禽舞的舞蹈演员才能愉快胜任。一只鹤将左翅向上方舒展而将右腿向后舒展进行禽类的健身锻炼时,人们就有机会一饱眼福。她的蹲下是分过程的。她先将两只赤脚站成标准的“T”字,然后双膝才开始弯下。一膝着地,而另一膝使大腿和小腿屈成直角状态……要做到这一点非训练有素是很难的。结果她失败险些倾倒,幸亏他及时挽扶了她一下,她才没倒下去。但杯中的酒晃了出来,泼在他那只受了伤的踝腕上。泼在伤口处。一阵剧烈的刺激性的疼痛,使他立刻放下自己的杯,失却了男人的尊严哀哀呻吟,咧开嘴巴倒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