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5/24页)

他缓缓睁眼,以为会看到对方惶遽和尴尬的表情。

“市长同志,请原谅。”

对方以机械的口吻说。仍是那么一种不高不低,没高也没低,冷冷冰冰平平板板没有任何语言意味更谈不上任何语调变化的声音。

这使市长自己不免有些尴尬,搭讪着问:“同志们,你们是哪方面的?”

“我们奉命保卫这座大院的安全。”

后来者的回答像是有意回避什么似的。起码使市长觉得他有意回避什么。因为他等于根本没有回答市长的话。但他那样子,仿佛已经回答得很具体,包括市长想问而没问的话,也完全回答了似的。

“同志们辛苦了!”

市长一一握了握他们的手。不论他们是哪方面的,看来有一点是值得乐观的,城市的一切神经都恢复了敏感并正在恢复着敏感。某些方面的人物开始努力挽回自己的职责形象。他所强调的事情悄悄进行着。他没来得及强调的事情也正在进行。他觉得他像一张大蜘蛛网上的蜘蛛,只要他还在,这张网便仍是一张网。他一时高兴,分别拍了拍那两个人的肩。

“这是我们的责任。”

“市长同志辛苦了。”

他们都微笑了。若他们不,他以为他们是不会笑的人。

“那么我……可以跳进去了?……”

“不,市长同志,应该把传达室里那家伙叫醒!”

他们中的一个说罢抓住两根铁栅用力摇撼。院门发出咣啷咣啷的响声。

“谁?!”

守门人终于从传达室踱出来。

“市长!”

不待市长开口,他们中的另一个替市长回答。

“谁……”

守门人又问一句。

“你他妈聋啦,市长!”

电筒光射在守门人脸上。

“别照,别照……”守门人背过身去,嘟哝着,“不认清究竟是不是市长,我不会开门的……”

市长夺过电筒,将光射向自己的脸,按捺着性子说:“那就快转过身来认认我!”

守门人朝他走近两步,隔着铁栅端详他一会儿,不无自责地说:“真是您啊市长!您爱人跟我打过招呼,叮嘱我给您留门。可我,以为您这么晚就不会回来了呢?您怎么没坐车回来?司机离开这院儿时,告诉我是去接您的呀……”

守门人一边唠唠叨叨,一边浑身上下摸钥匙。摸了半天一无所获,又回传达室去找。

这时,门外已聚拢了十几个人。十几个穿同样风雨衣的人。内中一个,是剪短发的女人。看来,风雨衣是他们今夜的统一标志。

市长被这样一些男人和显然受过特殊格斗训练的女人围着,心里对这座城市的潜在的忐忑的警觉荡然湮失。他不再怕一幢幢新的或旧的楼房毗连在一起的阴影了。也不再怕那些仿佛隐蔽着幽灵的街口了。他甚至暗暗嘲笑起自己刚才十分可笑的胆怯来。受这样一些随时出现的男人和女人的保卫,在这一座城市中,谁会比他更安全呢?他对这些男人和女人,也对部署此项任务的他们的上司,产生了由衷的感激……

他想起兜里还有半盒烟,掏出亲热地说:“同志们,谁会吸烟的话,请吸一支吧!”

都不接烟。

有人向后退。

“市长同志,可以提一个问题么?”

犹犹豫豫的声音发自习惯了和大人物保持一定距离而向后退去的人之中。

“请提吧!”

他很想吸一支,不,哪怕是吸上一口烟。在这么一种绝对安全毫无任何恐惧心理纠缠自己的时刻从容地吸上一口烟,该是多么惬意啊!然而没人接他的烟,使他不愿单独吸,唯恐自己的诚意被视为当官的人表面的客气而已,于是将烟揣入兜里。

“咱们真是向日本漂去么?”

“对。真是向日本漂去!我在电视中的讲话,是负责的!”

他们都互相看了一阵。

“那……到日本后,情况会怎么样呢?”

“这个……这个问题嘛……”

“我们在人家资本主义的门坎外边继续坚持搞社会主义,恐怕更不容易了吧?”

“能不能争取一国两制呢?比如像香港!”

“市长同志,你认为呢?”

“我嘛……我想……这个问题嘛……”

市长一时含糊而暧昧起来。

“大家别提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市长同志今天够辛苦的了!这又不是开记者招待会!都聚到这儿来干什么,你们该在哪儿,就到哪儿去!”

他们中的一个,喝止继续提出什么更使市长难以回答的问题。

“没关系,没关系,有问题就提出来嘛!提出来好,利于我了解动态嘛……”

那人显然是一个对这些男人和女人具有指挥职权的人。因为他的话一说完,他们都默不作声了。市长既感激他替自己铺垫了一级下台阶,又羡慕他们对他的服从。如果全市人都能像他们服从他一样服从自己,市长想,那么自己就有理由回到家里后安安稳稳睡一觉了。

“市长同志,最后一个问题,您……”

“住口!”

那个人猛地转过身,一一扫视站在背后的几个人,似乎找出某个他认为不够服从他的人要就地枪决。

“对不起市长同志,您看这钥匙……唉,这一天,像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似的,晕头转向,什么什么事儿都不对劲儿了……”

守门人第二次从传达室踱出来,急急忙忙地总算打开了小角门。

“嗨,你要注意了!”

那个具有指挥职权的人,用一尺多长的电筒朝守门人一指,严厉地警告了一句。胳膊从栅栏之间伸了过去,电筒几乎触到守门人的鼻子。

“注意,注意,我一定注意……”守门人闪避一旁,忽然生气了,“你呵斥谁呀?老子不吃你这一套!市长还没发火呢!怎么轮也轮不到你呀!你算什么东西?一边去,你们都他妈一边去!要不老子发一声喊,便衣全把你们当坏人逮起来!些个跟班儿的催巴也狗仗人势!……”

他以为他们不过是陪市长回家的普通市委工作人员。

“你!我教训你!……”

对方恼羞成怒,一猫腰欲从小角门跨进去实行教训。

“别这样,别这样,这样不好……”

市长赶紧扯住他,趁机自己跨过了小角门。

“他们就是……他们正是负责保卫咱们的,你多担待些,多担待些……”

市长又对守门人婉言相劝。

“保卫咱们的?保卫你们的!保卫你的!我一个开门关门的,值得谁来保卫么?你担待是应该的,我高兴就担待,不高兴不担待……”

守门人嘴上虽不示弱,却动作很麻利地将小角门锁上。比打开它迅速多了。

“我说同志啊,话也不能这么讲,保卫我的同时,不也保卫了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