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4/24页)

它的锐喙的边沿是很锋利的,非但没有被他掰开,反而割破了他的手指。他感到两根手指是破了,并且出血了。他将手指放入口中吮了几次,啐了几口。他怕它的喙带有某种毒性,而毒性通过他的血液感染他的全身。这种不得已的做法,又差点儿使他呕吐,在他看来,这一只没有了脚爪的被化学剂严重蚀伤的鸥,正鼓胀起来鼓胀起来。他似乎觉得他血管里的血,汩汩地注入它的身躯里。他感到它是一只裱了羽毛的水囊。它的容量足以将他全身的血液一干二净地吸输过去而不会鼓胀破。他感到似乎血管渐渐扁瘪,而皮肉也开始渐渐萎缩。

一种拯救自己的意识使他根本不在乎采取什么方式了。于是他就地坐下。这么一来,鸥也就不再是被他的踝腕吊悬着,只有尾部着地了。它的整个腹部也只能卧在地上了。他将它摆放了一下,摆放在一个利于自己对付它或者更直接地说是弄死它的最佳位置。然后他四周看了看,企图寻找到一块砖头什么的。四周没有任何他可以运用的东西。于是他脱下了自己的一只皮鞋,将前端握在手里,以钉了铁掌的后跟,狠狠砸在鸥身上。鸥的翅膀扑扇了一下,锐喙却丝毫也没有放松。他又砸了一下,鸥的翅膀又扑扇了一下。鸥的位置改变了。他将它摆放如初,抓起鞋又开始砸它。他不停地接连地砸,好像铁匠在铁砧上趁热煅一块铁,好像一只大猩猩从容不迫地很有耐心地敲击一个椰子。鸥的翅膀不停地接连地扑扇着。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星星点点地溅在自己脸上。他见他的鞋跟开始粘带起什么。然而他并未停止“工作”。终于,鸥的翅膀不再扑扇了,一动也不动地伸展了开来。鸥那肥硕的身躯不存在了。水泥方砖的人行道上,是一片比鸥的身躯扩大几倍的羽絮状的东西,如同老太太刚找补平的一片棉花。鸥喙也张开了。这一只倔强的鸥,竟未发一叫!

他蹬上鞋,站了起来。两腿劈开不动的时间过长,已经麻了。他摇晃一下,赶紧扶住一堵楼墙。瞅着地上的片状的古怪东西,他有些吃惊。似乎难以相信那便是他刚刚完成的“杰作”,而且是用鞋后跟完成的!鸥的颈子在这种情况下拔得长了许多。起码长了三分之一。鸥喙张开的幅度很大。他相信那是一只鸥的喙所能张开的最大幅度了。似一把张开到最大幅度,并且就那么永远地锈住了的剪刀。它伸展开的双翅之羽梢撑着地,翅脊拱起,至死保持住了一种宛若在空中飞翔的优美姿态。它的身躯所变成的那一片扁薄的羽絮状的东西,好像一只刚刚糊完,有待剪修一番边角的风筝。似乎只要经过修剪,那肯定会是一只很漂亮很值得欣赏并一定能飞得很高很高的鸥形风筝……

踝腕的伤口挺深。一块皮肉几乎被鸥喙钳掉。他将伤口使劲挤了一会儿,用手绢包好,辨认一下方向,抄近路匆匆往家走。

市委大院的铁栅正门严关着。门旁传达室的灯却还亮着。他推推大门上的小门,小门已落了锁。从铁栅的缝隙,他望见守门人伏在传达室的桌上睡着。

他不想惊动那人。他打算越门而入。正当他攀上铁门时,有人从后将他扯了下来。

“干什么?!”

一声严厉的喝问。

他转过身,见一个穿风雨衣的人,双手插在衣兜内,几乎与他贴身而立。领子翻起着。对接的领角,掩住了那人的三分之一面孔。尽管离得很近,他也看不出那人的实际年龄。平头,疏淡得几乎不存在的眉毛,雄狮一样大而威猛的鼻子,一双虽小但是目光又犀利又阴森的眼睛。这双眼睛使人感到,你一旦引起了他的注意,你的麻烦就来了。不管你是谁,在他对你毫无兴趣或彻底消除某种怀疑之前,你休想轻易摆脱他,他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市长立刻明白他是哪一类人中的一个了。尽管自己不是冒充的市长,对那人也不禁表示出了应有的礼貌。他虽没有直接和他们遭遇过,但他对他们的职业性格是不无了解的。他不想因为忽略了应有的礼貌本可以在家里却在别处度过一夜。

“我是市长。我要回家……”

“你经常这么回家?”

“当然不。你看守门的睡着了,我不愿惊动他……”

“你倒挺替别人着想的……身份证。”

“我……我一向不把身份证带在身上……”

“或者,工作证什么的也行。总之你得出示一个证件之类的东西,让我相信你是市长。”

“这……我当然是有的……不过,一向我也不带在身上……”

“那么名片。名片也可以。”

“真抱歉,名片我也有……不过……”

他后退了一步。他不习惯离一个人如此之近地接受盘问。

他这一举动,使对方误以为他企图转身而逃。一只有力的手猝然擒住了他的腕子。

“对不起,跟我走。”

声音没高也没低,始终那么冷冷冰冰平平板板的,没有任何语言意味儿,也就更谈不上任何语调变化。

“别……同志别这样,请千万相信,我真的是市长……”他挣动了一下,腕子没能挣脱对方那只有力的手,反而被擒得更紧了。如同手铐。

“别逆着我,老老实实跟我走。”

大院内,西北角,一片光被茂密的柳枝所筛,绰约可见。市长朝那里望了望,不知如何是好。那一排灯光所显示的窗口,正是他家的客厅和他的家中办公室的窗口。他想象着他的妻子女儿,也许正相互偎依在客厅的沙发上,眼巴巴地盼望着他回家。

他苦笑起来。

“走……”

“要不,我们还是把守门的叫醒吧!他肯定认识我,会证明我真是市长的……”

他以更加礼貌之至的语调商量。

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沉吟,犹豫,考虑有无允许这一请求的必要……

“怎么回事?”

彼此都不经意间,又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个人也穿一件和那个人同样的风雨衣。也将衣领翻起来,掩住了下巴和嘴。使他的话听来像是直接从胸腔发出的。

“他说他是市长,可他没有任何证件能证明他是市长。他说他要回家,可他跳门……”

一道电筒光直射在市长脸上。市长被晃得闭上了眼睛,但没有用手遮挡。以便人家对他的脸进行“鉴定”。一尺半长的电筒,不仅将光,而且将热也一并奉献给了市长。市长觉得脸上挺舒服的。

“他是市长同志。”

话说得很肯定。

尽管闭着眼睛,市长也知道,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感觉到直射在脸上的光,倏然像一条蛇似的缩入电筒里去了。同时,那只始终擒住他腕子的手立刻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