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6/24页)
市长感到守门人的话很逆耳,不说几句什么,不成个体统,也无复有尊严可言,于是说了几句带有批评意味的话。其主要目的,还不在于批评守门人,而在于一定要说给门外的人听。他怕守门人的话,打击了他们对今夜的使命那一种可嘉的责任感。
守门人倒没有再说什么更加不恭的话抢白他顶撞他,却也并无接受批评那点儿起码的表示,伸了下腰,打了个无声的哈欠,若无其事地踱着方步,慢慢悠悠踱入传达室去了。市长隔着窗子看得真切,见他先闭了灯,然后打开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坐在椅子上,像看连续剧一样,很投入地看起来。市长望见自己在那小小的电视屏幕上慷慨陈词的样子。并听到了自己那经过高级音响技师技术处理的变异的声音——
“……一切都在抢修之中,指日便可恢复正常!我进一步告诉你们,我们的城市目前正在东海海域,更准确些说,是在北纬三十度和东经一百二十五度之间,在大隅海峡的方位,正乘风破浪,向日本九州岛漂去!时速估计三十海里。也就是说,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们的城市它将注定与日本某港埠城市靠拢!一切恐惧绝望的悲观情绪和心理状态,都是不必要的!一切类乎末日到来之说,都是没有根据的!……”
虽然听来底气充沛,中气饱满,音色音质去粗存精,但也因变异而失真了。使他觉得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声音。仿佛是哪一位专演正面大人物的话剧演员给他配的音。尤其使他惊讶不已的是他变异了的说话的速度,和每几句话之间暴风骤雨般的掌声和强攻胜利后般的欢呼声。他记得他当时说得很急促,而且语调有些紧张。语句的间歇停顿,也并非恰到好处,技术处理不但使之恰到好处,简直使之恰到妙处!没有掌声。根本没有掌声!也没有欢呼声,根本没有!答案只有一个——这一切都是那一级音响技师和那台从国外进口的电脑自控的播录台的再创作。是改编!而且是在他到电视台之前,就预先做好了必要准备的。他在主持召开市人民代表大会和党代会的时候,也没存那么持久的掌声和那么令人振奋的可言之曰亢奋的欢呼声,掌声和欢呼声使他联想到了电影《列宁在十月》结尾时列宁进行演说的情形。他竟有些怀疑掌声和欢呼声正是从《列宁在十月》这部影片中剪辑下来借用的。他知道那台从国外进口的播录台的电脑,储存着至少一百五十部中外电影的各种各样的音响。如果必要,那一级音响技师完全可以将电闪雷鸣枪声大作万炮齐发天崩地裂等等声音按部就班一股脑儿全插入他的《告市民书》。以现代科技手段加高超的艺术技巧和浪漫的艺术感觉所营造的庆典般的气氛,扫荡刚刚经历了劫难的人们笼罩于心头的阴霾——虽然他完全理解电视台方面的良苦用心,虽然他很欣赏他们这种主动的富有创造性的工作能力,虽然他为此出乎意料的艺术效果——当然堪夸第一流的艺术效果——而心中暗暗称奇不已叫绝不已,虽然他决定宽恕他们未经预先请示汇报未获允许而独断专行自作主张的超职之举,他还是惊讶得发呆发愣……
等他想到门外那些人,朝院门扬扬手,欲说句“同志们再见”之类的话时,院门外已不见一个人了。
他们消失得如出现时一样神秘。仿佛溶解掉了。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传达室内,守门人在独自拍手。声音很响,看来他对电视屏幕上那位市长更有好感,而对仅与他一窗之隔的活生生的市长似乎宁愿老死不相往来……
一种嗒然若失的心情又开始向他进攻。他觉得扎在踝腕的手绢,像一条一刻也不曾摆脱的蛇,将他的身体当成一棵树,再次贴着他的腿往上爬。仿佛要一直爬到他颈部,进而盘住他的颈部,勒死他……
柳林后,那最后一片等待着他的灯光,熄灭了。他从未像那一时刻一样,渴望立即拥抱住谁。似乎只有这一方式,才能真正给他以某种安慰。他离开通路,斜穿柳林,满怀着强烈的渴望,快步向家里走去。如同一位国王,丧失了全部领地,只有一座王宫仍可归宿。
门厅和走廊的灯没关。自从他入主这幢小小的二层楼房,很少这么晚才回到家里。他不是一位全心全意的“公仆”。也从未打算那样。他不是一个工作狂。他十分在乎和妻子和女儿独享温馨的权利,并且很善于使别人明白应该尊重他这一权利。他好似一个刚刚开始度假期的小学生,一步几阶地跳跃着冲上了二楼。以至于站在房门前,不免有些气喘……
他的手指一按在电铃上就不放下来。
“谁?”
片刻,妻的声音隔门低问。
“我……”
“文彬?”
“对……”
他这才将按在电铃上的手放下来,横跨一步,站到“猫眼”前。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很多余的。因为他判断妻正从“猫眼”向外窥望。在度过了今天这样一天之后,在这样的时分,对一个女人来说,不管她是住在市委宿舍大院内,还是住在最普通的居民楼里。“猫眼”的功能也许都将被充分利用。他想。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事实上,他的妻子果然是从猫眼窥望到了他之后才开的门。
她仅将门开到能使他侧身而入的程度。
他一进去,她便一手插门,一手揽住他脖子,跷脚吻他。她是一个情感型的女人。自从她被认为是一个女人了之后,她就同时是情感型的女人了。而她在舞台上专演性格内向甚至心理受挫性意识压抑的女人。只有在家里,在他面前,才是地道的本色演员。她这一点并没有因为他当了市长就稍微改变。这个女人的真实的感情的流露,也常常带有几分表演的意味。并且是属于“斯坦尼”流派的。
他被她吻得透不过气儿,不得不轻轻推拒她那种卡门式的更似情人的亲热,抱歉地说:“同志,我首先需要洗个澡……”
当他洗完澡,穿着睡衣走入卧室,她已躺在床上了。壁灯的柔光之下,她的身体一丝不着。也什么都未覆盖。那是很美的女人的身体。二十年前多么美,现在依然多么美。造物的这种恩惠,只赏赐给少数幸运的女人。女人在卧室里的时候,乃是女人最自然的时候。因为她只有在这种时候,无需向男人遮掩什么,并且不必感到羞耻。
她沉静地望着他,没有取悦的意思。他也丝毫没有感到被诱惑。她曾对他说过,自从他当上了市长,她所享受到的最使她如愿的“特权”,就是可以赤裸着身体从一个房间走到那一个房间再走到另一个房间,这幢小楼有两个房间的门与卧室贯通。三个房间构成在夜晚仅只属于他和她的圣地。连他们的女儿也从不涉足。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赤裸着身体在夜晚在房室之间散步似的走来走去。有一次他务必要让她解释。而她说她从小就有一个令她神驰的梦想,在某一天的早晨在这地球的某一处海湾的沙滩上赤裸着身体任来任往,领会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没有亲眼见到陆地上的人类之前那一种灵魂的纯真。她回答时神态极其庄重。赤裸着身体站在他面前,仿佛她以为自己是一尊裸体雕像,或者以为他是妇科体检医生。他不喜欢她那从小就有的梦想,更不曾被一个女人的这一种梦想所感动过。进一步说,他从内心里反感她对她自己的这一种方式的放纵。不错,他认为这是一种人自己对自己的放纵。一种女人自己对自己的放纵。然而他习以为常了。猜测这可能和她从十七八岁起就在舞台上扮演的那类总是以乖张古怪给评论家留下深刻印象的角色有关。二十几年来她一直被错误地视为“本色”演员,致使他都有些不明白了,究竟舞台上的她更本色,还是家里,不,具体地说还是卧室里的她更本色。后来他要求自己将这当成一种病,一种某类女人才有的病,尤其是某类因年龄而困扰每增长一岁自卑心理就双倍递增的女人才有的病。她们幻想自己永远是豆蔻年华的无邪少女。她们展现自己的不衰的美,乃是为了能使自己的心态浸泡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他将自己发现的这种妇女病命名为“青春自恋症”。不但从未对她流露过哪怕是含蓄的禁止,而且予以对待病人一样的体恤。事实上无论丈夫或者情夫,除了在床上,是不会太乐意看着他所爱的女人赤身裸体地在眼面前以鹤般的步子走来走去的。起码世界上有一个男人是这么认为的。那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