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3/24页)

他猛刹车,转过身来。

市长被惯性所驱,向前一倾,几乎和他脸撞脸。

“你怎么说?”

半明半暗之中,小司机两眼瞪得闪闪发光,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

“我说你太放肆了。”

市长语调冷冰冰地回答。他感到对方简直把他降到了等同于一个街头小痞的地步。如果说这一点仍是他的涵养他的自尊所能容忍的,那么对方终于使他恼怒了的那番话所预示的某种巨大的趋势,才是他不肯表示退让不肯表示和解的主因。它使他警觉。而且,使他从内心里惧怕。这一种惧怕远甚于他对鸥鸟和依然可能沉没这座城市的大海的惧怕。他的恼怒其实也是对自己内心里的惧怕的抗争。他认为如果他妥协于眼面前这个给他开车的小司机,那么就再不可能具有不向许许多多抱着同样想法的人妥协之勇气。他们究竟多少?他不得而知,却丝毫也不怀疑他们必定许许多多许许多多。向他们的想法所氤氲一片的某种将要形成也许已经形成了的巨大趋势妥协,他明白,那是他根本办不到的。是的,他明白他根本办不到。一旦对峙于他们,他想,他必将是一个可悲的没有退路的人。他的恼怒也源于他对自己这一似乎注定了的悲剧角色的敏感,以及摆脱不了演扮者的行头的强烈的却又是无奈的逆反。

他的这么复杂的内心活动,不是给他开车的这个年轻人所能全部洞悉的。试探是希望的主动形式。年轻人认为和这位还可以说句心里话的市长从此已无话可说。

“如果你,或者别人,不管谁,胆敢用你刚才那番话煽动市民,我绝不客气!你给我牢牢记住这一点!”

市长企图通过警告将对方锁在自己的立场上。

“少来这套!”

对方立即证明对他这位市长的彻底反叛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市长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滚下去!”

市长默默打开车门,下了车,嘭的一声将车门重重关上。

忽然他感到了耻辱,又打开车门,对变得六亲不认的小司机说:“应该滚下去的是你!我自己也会开。用不着你了!永远用不着你了!……”

“您别谦虚。”小司机冷冷一笑,“滚的还是您好!”呼的一声,将车朝前开出老远。

市长被车带得摔倒在地。

他刚爬起,小司机也从车上下来了。

“听着,你不就是个市长么?就算你能挡山挡水,你还能挡住人心不成?到了日本,老子先把这车卖了!开不了车,刷盘子洗碗每月也能挣它几十万日元!你全世界调查调查,哪个国家给市长开车的司机,每个月才合三十来元美金!……”

对方说罢,钻入车里。

“你敢!”

对方从车窗探出头,大声回答:“您说对啦,我当然敢。可到时候,您敢么?”

乘坐权属于市长的轿车,像一条也由于某种原因生了气的大狗,左冲右突一阵,调转头,直奔他而来。

他慌忙一跃,站到人行道上。

它从他身边驶过,瞬间远去。尾灯仿佛一双分得很开的红眼睛,在沉沉深夜之中似乎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扬长而去,消失在十字路口……

刹那间他感到从未体验过的孤单。他觉得每一个楼洞每一个街角,都埋伏着一些幽灵似的。它们正窥探着他,准备随时发一声喊全体冲出,将他掳到什么阴森可怕的地方。

他觉得周围鬼气拂拂。

空气中那种如同散发于荒冢般的腐腥味儿,使他不由得掏出手绢捂住鼻子和嘴。

“谁?”一阵似有似无的瑟瑟缩缩的细碎的响声,使他不禁大喝一声。

再侧耳聆听,万籁俱寂。

他像一只陷入猎犬包围的狮子,不安而又愤怒,想要发出威吼,却不知应该朝向何方。

他一步步本能地退入到路灯光所照不到的高楼的暗影里。他觉得只有将自己隐蔽在黑暗之中才是安全的。

在一个楼洞内他静立一会儿,恐惧感渐渐减少,镇定下来。进而他因了自己的恐惧很觉羞耻——你他妈的不是听外婆讲过一个鬼的故事就不敢出门的小女孩,你他妈的是市长呀!没有人企图把你怎么样。你究竟怕的什么呢?你不是刚才还亲眼看到人们如何欣喜若狂载歌载舞的么?日本……漂向日本难道不比沉没好一千倍么?你为什么不能利用这一点凝聚起全市人呢?而你是有这样的责任的……

一种自信使他的心理徐徐松弛了。于是他向前迈出了一步。但一声刺耳的锐叫吓得他魂不附体。他踩到什么活物的身上了。那活物一口咬住他的踝腕。并且咬住就不松口。他以为是一只猫。从叫声听来像一只猫。他抬起脚甩甩腿,没摆脱它。一阵用铁钳拧肉般的疼痛使他自己也忍不住叫了起来……

他拖着它离开楼洞,从高楼的暗影里转移到路灯的光照下。这时他才看清楚那东西不是一只猫,而是一只鸥。他无奈只得蹲下去对付它。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一只在大规模的消灭行动后依然苟活着的鸥,竟产生了一种仁慈的怜悯之心。尽管它的利喙钳住他的踝腕不放松。他觉得上帝在夜空中正朝下监视着他,看他怎样对待这一只侥幸苟活着的孤立无援的鸥,并正考虑着是否赦免他杀生如麻的深孽大罪……

于是他伸出双手抱它,并打算抚爱它。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不会伤害你,绝不会……”

他喃喃着,就好像小女孩儿们对自己不留神踩了一脚的小狗小猫说话一样。语调中有一种歉意。他以为这样就会使那只鸥松口。然而他刚刚抱住它,还没有爱抚它一下,立刻就放开了双手。因为那一抱他的双手感觉它没有了脚爪。非但没有了脚爪,连腿也没有了!着地的是它的整个腹部。一种胶状的东西粘住他十指。他联想到了雨后凝固和板结在路面上的鲸鱼皮似的东西。他明白粘住他十指的正是这一只鸥的脚爪和腿所蚀化成的东西。他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呕吐。

他已不可能爱抚这一只鸥。厌恶使他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憎恨。何况那一种用铁钳拧皮肉般的疼痛,加剧了他对它的憎恨。他的仁慈他的怜悯,被憎恨彻底抵消。即使真有上帝,上帝真的就在夜空监视着他,他也对它爱抚不起来了。他做不到了。

然而他仍不愿伤害这一只侥幸苟活着却注定活不了多久便会死掉的鸥。这倒不是出于善,而是出于厌恶,如同一个洁癖之人由于厌恶跨过一条毛虫而不愿踩死它。它注定活不了多久便会死掉,他又何必弄死它呢?

于是他双手掰它的锐喙。它仿佛一条水蛭牢牢吸在他的踝腕上。它的锐喙紧紧钳住他的皮肉。分明的,它是一个对人充满了仇恨的残损不全的活物。它的锐喙带有极大的替自身也替同类向人作最后的复仇的意味儿。好比战场上全军覆没奄奄待毙的一个士兵咬住了敌人的耳朵。要么将敌人的耳朵咬下来,要么被敌人弄死。这一只鸥对他钳住不放的那一股狠劲儿,使它和他都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