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1/24页)
当市长的形象一在电视屏幕上出现,从四面八方聚在一起的男女老少统统屏息敛气。男人指间夹着烟忘了吸。互相诉说互相安慰的女人们往电视机前凑,使男人们十分不情愿地礼让于后。
“音量!音量太小啦!开大一点儿!”
“开到头了!就这么大音量啦!”
“图像!调一调图像!……”
“你家这是哪儿买的破电视机呀!……”
“霞光牌的!刚买不到一年呢!”
“霞光牌的?没听说过!要买就得买日本原装的,怎么能买这种国产的杂牌货!……”
“公民们!”经过一级技师之技术处理,市长的声音听来底气充沛,中气饱满,“现在,我们的城市已渡危为安,化险为夷。经过向有关方面专家和学者们的咨询,我很负责任地感到十分欣慰地告诉大家——我们的城市,它的地质结构是非常坚固的!是由花岗岩石构成的!它绝不会像泥土一样被海水所浸散!完全可以用一块铁,不,一块钢来形容它!完全可以用世界上最最巨大的航空母舰来比喻它!尽管它已成为一座海上的浮动城市,但由于它的坚固,这一种浮动现象将是永恒的!将与海洋同在!水电、煤气、通讯,一切都在抢修之中。指日便可恢复正常!我进一步告诉你们,我们的城市目前正在东海海域,更准确些说,是在北纬三十度和东经一百二十五度之间,在大隅海峡的方位,正乘风破浪,向日本九州岛漂去!时速估计三十海里。也就是说,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们的城市它将注定与日本某港埠城市靠拢!一切恐惧绝望的悲观情绪和心理状态,都是不必要的!一切类乎末日到来之说,都是没有根据的!……”
日本!
日本!!
日本!!!
日本啊!——尽管是在漆黑的雨夜,万千民众仿佛看到一轮鲜红的太阳辉煌灿烂普照全城!
不但渡危为安,化险为夷,而且逢凶化吉啊!
这不就等于一次全市性的免费的出国大观光么?多少人甚至连做梦都不敢存的非分之想的愿望,竟如此这般的天方夜谭般地实现了!
他们欣喜若狂。冒雨涌上街头,不但敲锣打鼓而且载歌载舞,鸣鞭放炮……
终于盼到也有资格挣资本主义的钱实现中国之小康梦这一天啦!
挣日元!
挣日元!!
挣日元!!!
日元正在全世界的金融市场上升值哇!
什么他妈的奖金不奖金的,什么他妈的职称不职称的,什么他妈的房子问题,什么他妈的物价上涨,什么他妈的人民币贬值……仿佛属于中国普通老百姓之一切的平时不能不看重不得不进行争夺的实际利益,以及一切的烦愁,一切的愤怨,一切的忧患,感激不尽的慈悲的上帝都一揽子全替他们解脱了!……
欢呼。
歌唱。
骤然间一道闪电如金蛇狂舞赤龙飞腾三爪两爪撕碎雨夜之泼墨般玄空,咔嚓嚓一个大霹雳惊天动地镇鬼骇神,红彤彤一团巨雷火滚击而下,眼睁睁街两旁几株粗壮的老柳腰折倾倒……
刹那间雨变冰雹宛若射石飞卵……
而这会儿市长正在电视台,提议为一切罹难的市民默哀三分钟,并庄严宣布,将这一天定为全市的哀悼日。然而却没有谁对电视中垂首肃立的市长评三道四了。因为已经没有谁仍在看电视了。包括那些死难市民的亲人家属也不看了。他们都在为死难者而哭泣。逢凶化吉,“航向”是明确的。前途是乐观的。未来是美好的。他们的哭泣,包含着替死者们感到无比遗憾的成分。因掺入了这一种成分,他们的哭泣尤其令人断肠……
九州岛在望啊!
日本在望啊!
魂兮归来!……
奈何人已作鬼,无法还阳。何况死者们之肉身早已成为肉泥,与鸥鸟们的混合在一起,被推土机推入海中或被翻斗车倾入海中了,归附何处呢?归附到别人们身上也不是回事儿啊!
正是——灵魂已别躯壳去,阴曹空有望乡台!
市长一退出播音室,便被各方各面前来汇报反应的人士所包围。
“市长,万众欢腾啊!”
“市长,反应强烈,盛况空前啊!”
“市长,简直难以预料!”
“市长!……”
“市长!……”
他被七嘴八舌的人们簇拥至窗前,向下一望,匪夷所思。
“这……怎么会这样?……”
“市长,还用问吗,即将靠拢日本了,人们能不兴高采烈啊?……”
回答他的人喜笑颜开。
市长呆呆望着,顿感自己一时那么的孤独,“高处不胜寒”……
日本——无论是梦,是小说,抑或是现实,总之这结尾,不,这逢凶化吉的结果,使一些人的理性高兴得难以接受。任何事,尤其那种最初所显示的凶险过分狰狞,而结果却过分美妙的事,差不多总是会使人对于整个事件的真幻产生怀疑。人们难以接受太美妙的结果,正如人们在精神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难以接受太令人绝望的开始。太美妙的结果对人同样造成刺激。“范进中举”之后便是这么疯的。只不过他们中的一些人尚在怀疑市长告诉他们的结果之美妙,处于范进听了别人告诉他自己中举了那一种最初的心理变化阶段,疯劲儿还没有在他们的大脑皮层扩散开来罢了。
日本!日本!!总得为迎接这一美妙前景之到来,商议些事情,做出些长远的或短期的决定啊!机会不是永远只属于那些有所准备的人么?
日本万岁!
挣资本主义的钱!挣资本主义的钱!一定要奋发图强地挣一大笔资本主义的钱!一定要不失时机地当仁不让地加入早日富起来的一部分中国人之行列!过了这一村,就没有这一店啦!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子夜后,风波跌宕,经历了一整天的凶险恐怖战斗悲痛兴奋和欢腾的城市,终于寂静。
精疲力竭的人们回到被不同程度骚扰过破坏过的家里,继续以浓茶以香烟维持头脑的清醒,侃侃地讨论着每个家庭的雄心壮志远大目标,制定一条条他们认为是周密的如此这般挣资本主义的钱的具体计划。仿佛他们面临的是第三次世界大战,赢得战争胜利的爱国主义的责任,已客观上分担于每个家庭,需要全民皆兵,需要各自为战。而且,需要十二万分的战之能胜的信念……
形形色色的人叩开属于各类社会阶层的人家的门,对那些人家的大人或孩子的罹难表示虔诚的悲痛和友好的抚慰。前景虽然美妙,但是人生地不熟,现在的乃至曾有过的种种关系,显得分外宝贵起来。凡是聪明的有远见卓识的人,都认识到了它的重要性和不可低估的价值。像普遍的中国人一样,他们对日本人从来不曾有过好感。认为日本人太精明,太小气,太唯利是图。将踏上日本这个世界富国的国土使他们倍觉逢凶化吉之欢欣,而将和日本人打交道却又使他们忧虑重重。说到底,挣资本主义的钱,更具体地说,挣日本这种资本主义的钱,难道不就是挣日本人的钱么?日本人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挣的。他们的深层的忧虑正在于此。他们甚至觉得这是美妙的大前景之美中不足。他们希望能在到达日本之时,巩固起一个中国人的联盟。而自己属于这一联盟。如果能不但属于而且驾驭这一联盟,那就更称心如愿了。抱团儿的蚂蚁能过江啊!尽管他们也曾感慨于中国人无论在中国或在外国,无论过去或者现在,尤其现在,是如干沙一样很难抱成团儿的。但挣资本主义的钱的野心,使他们当事者迷起来。抱不成个大团,抱成个小团儿也行啊!不能长久巩固,相互关照于最初也行啊!就是一踏上日本国土,便和日本人打起架来,几十个中国人一群,也比孤家寡人强啊!这一极其现实主义的考虑,使他们决定到谁家去吊丧之时,是将吊丧这件事儿掂来掂去,充分权衡了各方面的利弊的。所以被他们叩开门的人家的主人,对于他们深更半夜而不推迟几个小时天亮后再来表示哀悼,心有灵犀一点通。身份地位比来者高的,显出极有分寸又极容纳的仿佛临时收编的态度。即使内心里很瞧不起甚至很讨厌对方,也尽量掩饰得严严密密,绝不流露丝毫于面上,给予对方一种心理上的收获。前面是日本——这一非常特殊的情况,使他们宁肯虚与周旋多交一人,不敢轻蔑怠慢得罪一人。哪怕明知对方是牛二是王伦是陆谦,也不敢。非但不敢轻易得罪,恰恰相反,更需小心谨慎地敷衍。身份地位比来者低的,那一种大受抬举诚惶诚恐的态度,使对方完全可以相信,到了日本,对方众叛亲离,也还是有人忠心不二。那便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