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9/24页)

故作镇定的市长脸上那一种镇定是纯粹的镇定,是一种无其他任何表情的镇定。除了镇定只有镇定。除了冷面影星般的镇定,任何一种表情,都可能是不适当的,都可能因其不适当而刺激他所面对的人们的愤怒。在那几分钟内市长堪称世界上迄今为止最伟大的演员。镇定之极而没有镇定地微笑着。那几分钟内他想微笑也不能够。恰恰是这一点救了他的命,使他的镇定具有一种权威的凛然之色,使人们似乎觉得,对于他们,有这么一位市长,也许还是比没有这么一位市长更多点儿什么希望。起码,他们还有聚集在一起的驱动因素。离市长最近的人们,驻足于第一层台阶,犹犹豫豫地,似乎还是怕冒犯了什么似的,不再向上迈步了。

这使市长觉得,他和他们,像在表演气功。一柄看不见的双矛扎枪,一端顶在他的咽窝处,另一端顶在他们的咽窝处。这一种僵持对于双方都不可能持久下去。因为双方都会耐不住性子。而首先耐不住性子的,无疑的将是他这一方。也就是他自己。扎枪的矛头总是刺穿沉不住气的人的脖子……

市长此时已有所发现——一辆装甲车从一条小巷驶出。它的目的分明是要到达这里。他猜测那肯定是警备司令派来接他去电视台的。它像一只大甲虫,观察到这里的局面不祥,又龟缩入小巷去了……

市长最担心的,就是它横冲直撞过来。如果那样,那么它不但解不了他的围,后果也将不堪设想。《告市民书》将因此而不再有任何意义。他这位市长,明天将会成为以全市公民的名义进行民间通缉的头号罪犯……

他在心中暗暗祈祷着,但愿开来装甲车的人,不至于头脑简单到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其实坐在装甲车里的,除了驾驶员,还有另一个人。警备司令本人。

市长想到的,他当然也想到了。

市长无法体会警备司令此刻复杂的优柔寡断的内心冲突——普遍之人们的愤怒如同流行性感冒患者间的喷嚏。倘有一个人在阵阵喊打声中果真付诸行动,便会有一百个甚至几百人挥拳而上。那么自己难道没有责任营救么?单枪匹马就算浑身是胆如龙似虎舍生忘死又怎么个营救法呢?用装甲车和机枪对付那些因为刺激而既难理喻又异常愤怒的人们么?不!绝不!他在心里坚决地对自己说。若市长死于人们的愤怒之下,那么谁来担负起对这座城市的责任呢?鬼知道它正朝什么方向漂去!他头脑中浮现出了几个人的名字,然而他那种军人的极其尊重现实的理性,又将那些人的名字从头脑中擦去了。他们有的太老了。有的太昏聩了。有的只不过是些官场上的左右逢源的投机者,并且从来不曾有过任何意义上的威望可言……

最后一个人的名字固定在他的头脑中,任他的理性擦了几次都没有擦去。仿佛写在玻璃上,而他的理性擦的是玻璃的另一面。越擦那名字越清楚。是他自己的名字。

驾驶装甲车的上士抓起了步话机。

“你要干什么?”

他问,口气相当严厉。

“商场那里有一个排在执行警卫任务。如果命令他们跑步前来,二十分钟后就可以替市长解围!”

上士回答得非常自信。

“由谁下达这样的命令?”

“那当然……是您……”

“长在你脖子上的不是我的头脑!”

上士缓缓放下了步话机。

“就这样等下去?”

“……”

“万一市长……”

“住口!”

上士不再说什么了,以十分难以理解的目光瞥了警备司令一眼。对方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如果他企图按照他的意志行事,对方会毫不犹豫地一枪将他结果在这辆装甲车里。对方的右手正放在枪套上……

雨越下越大。

从装甲车的望孔,可以望见无数既没有撑雨伞又没有披雨衣的人,由于衣服湿透了,紧裹在身上,像无数黑色的裸体的幽灵。忽而一齐前拥,忽而一齐后退,仿佛被无形的潮汐所荡……

站立在台阶上的市长,此时双眼已习惯了手电筒制造的光耀。

他向前迈出一步,踏下了一级台阶。

离他最近的人们,似乎本能地一齐后退,但被后面的人们所拥,反而比刚才又踏上了一级台阶。

他,和他们,仅距三级台阶了。

他们在雨中。

他在楼前台阶的水泥帷盖下。

雨屏隔开着他们。

他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平和地说:“大家都请到楼内来避雨吧。”

沉默。

敌意织成一片的沉默。

“整整一白天,你为什么不曾露过一面?!”

人群中,爆发出一句他不能够据实回答的质问。

“你身为市长,究竟做了些什么?!”

“说!”

“快说!”

“不说明白,今天非揍扁了他不可!”

“死了许多人,我很难过。最初,我和你们每个人一样,恐惧,束手无策,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和怎样做。但后来,我尽了我应尽的一些责任……谁肯借我一把伞?我必须到电视台去!你们会从电视中了解到你们有权了解的一些情况的……”

他伸出了手。

一个男人将自己撑着的伞递向他,但在他欲接之际,对方的伞却又收回了,并且拢了起来,用伞打他。

“你还我儿子!你还我老婆!他们死得好惨呀!而你他妈的那时候躲在这儿!……”

他双手护住头,背转过身去。

“打!……”

“打他!……”

“别受他的欺骗!他不过是想到对他自己更安全的地方去继续猫起来!”

“打死他也不解恨!”

于是许多人都将各式各样的伞拢起来,都用伞打他。

在一阵乱打之下,他倒在台阶下。

“他会被打死的!”

装甲车里,上士对警备司令怒目而视,仿佛在斥责一个见死不救作壁上观的卑鄙小人。

“你给我对空扫射!”

警备司令一掌推开装甲车盖,似乎要一跃而出。大雨泼进装甲车内,泼得他衣帽皆湿。他又颓然跌坐下去,也不盖上装甲车盖,任大雨往装甲车内泼……

“嘿!……”

他一拳擂在装甲车的内壁上,皮开肉绽,竟丝毫也不觉得疼。

上士起身盖上了装甲车盖。

“你他妈的给我对空扫射,听见没有!”

他又朝上士擂了一拳。

哒哒哒……

然而枪声并未能引起愤怒的人们的注意。

哒哒哒哒……

上士接连对空扫射。

愤怒的人们如同一个个全聋了,根本没听见似的。

枪声已很难使他们的愤怒转移。因为在消灭鸥鸟的时候,他们对枪声习惯了,丧失了敏感。他们以为枪声仍是为对付残存的鸥鸟而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