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9/16页)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此村,再无此店,趁着这座城市仿佛自由世界,不博爱一下,不是对得起对不起他们的老婆的问题,是太对不起人生辜负大好机遇的问题!此时不为,更待何时?己所不欲,复怨何人?……

然而那些女人,被一切外省市男人,规矩的或不规矩的,是正人君子的或非正人君子的男人之目光网罗在他们视野以内的女人,当然差不多尽是些身段好,容貌秀,姿色上乘起码中上乘的女人——是妻子的或不是妻子的,结过婚的或没结过婚的,有过性经历的或没有性经历的,贞洁的或视贞洁如粪土的,并没有几个肯理睬他们的。更没有甘愿咬饵上钩的。

来的什么劲儿呀!套的什么“瓷”呀!找骂怎么着呀?她们在内心里蔑视地对他们说——中国人,一边儿“稍息”去吧!若从前,瞧你人模儿人样儿的,这么讨好取悦的,照顾你点儿小情绪,兴许一高兴赏你个甜蜜的笑脸儿。现在你不觉得晚了些么?马上就到日本了,谁还让你“吃豆腐”啊!

哪儿有公共厕所?你一个男人问我一个女人哪儿有公共厕所?自己没长眼睛呀?是文盲吧?不是存心挑逗是干什么?若问我哪有饭店我也许还告诉你,却问我哪有公共厕所!街口就有,不告诉你!……

处长?处长你不也是中国人么?

导演?哪个电视台的导演?什么市?还没听说过中国有这么个市?多少人口?四十来万?四十来万人口一个市的电视台导演也算导演呀?你是张艺谋不是?不是吧?你是陈凯歌不是?不是吧?不是你跟我这儿显摆你那张破名片干什么?白耽误你自己的工夫!中国导演本姑娘就知道两个人的鼎鼎大名——张艺谋和陈凯歌。你若是他们中一个,我跟着你跟定了!像你这号儿导演,到了日本能给拍电影的打打杂儿就不错了!还不快滚,我要开骂了啊!……

她们都觉得她们身价百倍起来。

在她们的想象之中,许许多多的白马王子,或中年的老年的白马王子爸们,正日夜兼程从日本各地,开着各种各样的小汽车,前后无尽头,争先恐后赶往九州岛,当本市与九州岛接壤之刻,会一拥而上拖拖拽拽扯扯将她们邀上小汽车,然后么,然后还用说么?当日本白马王子们的新娘或他们的后娘呗!

改革,改革,开放,开放,全是“假大空”,出个国比登天还难!这一回看什么还能阻挡我冲出国门?看什么还能限制我嫁给一个不是中国人的男人!“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幸我花容未衰,芳心不老,“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她们踯躅于长街,招摇过市,如同在船舱里憋闷得慌,到甲板上散散步,沐沐海风,吸吸新鲜空气。人儿虽未东渡扶桑,心儿早已抵达九州岛抵达东京,身儿早已是日本籍人或大日本男人的女人了似的……

海不如昨日那么平静,却也并未掀起狂涛巨浪。然而浮城还是晃动不已。那些女人们在它晃动中的步态,尤其显得婀娜翩然,倩影招摇,引得些男人们望着心猿意马,方寸大乱。

婉儿有事,走得急行得快。她沿着路边前往,以每一根电线杆子之间的距离为一程而过一程便揽着电线杆子定一定神儿。一小个男人早就打上了她的主意,也像她那样迎面而来。终于两人同时揽住了一根电线杆子。

“小姐,您往哪里去哟?”

三十多岁的男人,广东腔调。

婉儿回答:“随便走走。”

“我也随便走走。咱俩一块儿走走好不好哇?”

婉儿着色道:“不好。”

“有什么不好呢?”

“不好就是不好。”

“别这样嘛!我日本有亲人啦!我叔叔是开饭馆的啦,开好几个饭馆啦。我舅舅是丰田汽车公司的副总裁哇!全世界哪一个国家都进口丰田车呀。我好比蛟龙困在沙滩上,心里寂寞得很哪。你要是答应这几天陪我玩玩,到了日本,工作包在我身上,让你当位公关小姐满意不满意哇?再让我舅舅送给你一辆丰田小汽车……”

那小个子男人的目光很厉害。他看出婉儿绝非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而已。看出了她文化程度不高。但却犯了个错误,以为她是那种涉世未深,很容易上当受骗的脸儿漂亮头脑简单的姑娘。

他的那一套拈花惹草的常规经验,早已过时。

物价上涨,外国人以一双尼龙丝袜子为代价玩一宿中国女孩儿的短暂“初期阶段”已不复还,靠一张名片一番谎话的低俗骗术达到目的之事,即使在小说和戏剧中也成为不真实的情节了。何况婉儿乃江湖女郎,今天才决心“金盆洗手”永不再“下海”罢了。

婉儿睥睨着他,嘲弄地说:“大哥,时代在前进,您落伍了!”

“落伍?我没落伍。我很现代。我绝对是赶新潮的人!跟人玩几天,比跟人交往几年更能了解人嘛。你陪我玩几天就了解我这个人啦!我带了不少钱哪!……”

一个卖雪糕的老太太,推着冰冻车沿街而来。一边推行一边叫卖。城市漂浮着也毕竟是城市。夏季在海上也仍然是夏季。冷饮厂连夜抢修完毕一条流水线。汽水儿、雪糕、冰淇淋都贵了些。人们似乎不但容忍而且充分理解,在非常的日子里嘛!

老太太拖腔很长的叫卖声,招惹得男男女女从四面八方向她聚拢。虽然贵了些,但比日本还是便宜啊!一百多日元才等于一元人民币——相差这么大兑换值,使头脑迟钝之人,一时绕不过弯来。想不明白究竟日元属于“硬通币”还是人民币更“硬通”。但是趁着便宜将钱变物,是人们普遍的消费心理。又据说以一根雪糕来衡量,日本价起码比中国价贵上十几倍!所以人们恨不得在这几天内吃伤了才好!似乎一辈子也不打算再吃一根日本造的雪糕了。

卖雪糕的老太太因推着她那小车,好比一岁的孩子扶着学步车,行走得蹒蹒跚跚。看来她还没有做出什么重大的决策。否则这么大岁数了,今天还挣这份儿并不好挣的钱么?小车几次倾斜过度,险些连车带人横倒路旁。

婉儿对那老太太顿生怜悯。她触景生情。思想起了妈。爸死了以后,妈便是靠卖冰棍将她养育大的。那年月雪糕不叫雪糕。北方叫冰棍儿南方叫冰棒儿。也可以说就是甜冰。而那一种甜是糖精的甜。一入口是甜丝丝的。细咂巴有种特殊的苦味儿。反复舔铜也会产生同样的味觉。白的三分一根。带色儿的五分一根。“鸡蛋牛奶大冰棍”一毛一根。大约每一百根有二斤牛奶和十个鸡蛋的成分。卖一根三分的冰棍挣三厘。卖一根五分的冰棍挣五厘。卖一根“鸡蛋牛奶大冰棍”挣一分。妈那时很少上“鸡蛋牛奶大冰棍”。买的人少,大抵是谈情说爱的小伙子请姑娘吃这种最高级的冰棍。小孩子们宁肯花九分钱吃三根不带色儿的冰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