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1/16页)

“这我可不清楚了!听他说过,好像是二处的。”

“二处的,那跟我不是一个处。什么名字?”

“李兆明……”

婉儿顺口胡编了个名字。

“二处有位李科长,不过我跟他不熟,大概是你哥吧?”

“我哪儿知道呢,但我哥是科长。”

“那准是了!有什么话儿需要我捎给他么?这几天我们哪一个处的人都消停不了。他当科长,估计得夜夜值班,别指望他能回家住啦!”

婉儿一笑:“他已经有他的家了。用不着我当妹妹的牵挂他了。你见了他,只告诉他,我和我妈一切都好,他甭惦念。”

“没问题,保证捎到话儿。”

“那就拜托您啦!”

“这么客气干吗!等着你的男人,是你什么人呀?男朋友吧?”

隔两根电线杆子远,他看不清那小个子外省男人的相貌,流露着酸溜溜的妒意。他倒也不太想掩饰这一点。

“他呀?”

婉儿转身指向那小个子外省男人:“他是我表叔。几天前从外地来我家串门儿的。这不赶上了,一时回不去了嘛!”

那小个子外省男人,惴惴地,不知婉儿究竟对她当治安警察的“哥”怎么讲,见婉儿指他,“做贼心虚”,有些发毛。想拔腿便走,又有些撇舍不下婉儿。更遗憾他那几张百元大钞的付出。

婉儿又指着他说:“他胆儿可小啦!不信你叫他过来,他准转身就跑。”

年轻的治安警察也向那小个子外省男人一指:“喂!你过来!过来过来!……”

那小个子外省男人心想过去了准没好结果,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真的转身便跑。

婉儿高喊:“你往哪儿跑!站住!叫你过来就过来……”

他跑得更仓皇了。撞在一棵树上,接着被晃到马路另一侧,又撞在一根水泥电线杆上……

年轻的治安警察说:“你表叔胆儿太小了,知道会把他吓成这样,我不叫他了……”

婉儿说:“不瞒您,他进过‘局子’,有过‘前科’,因为在公共汽车上调戏妇女。打那时候起,一见穿警服的就害怕。我让您叫他,也是锻炼锻炼他的意思。能改过自新,从头儿做人,就好嘛!是吧?”望着逃之夭夭的小个子外省男人,暗自开心。

年轻的治安警察说:“那是那是。以后,你应该常带他到公安局,找我玩玩。和穿警服的人在一起混熟了,就不会觉得我们多么可怕了。我们也是人嘛。也有七情六欲嘛!……”说时,以七情六欲都特别旺盛的目光,瞧定婉儿的脸,“我姓张。弓长张。你一打听一处的小张,公安局人人知道!”

“那我一定常带他去找你玩儿!”

婉儿给了对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从容地离开了他。走几步,觉得似乎不足以抵偿他对她的“帮助”,又转身向他挥挥手,补发给他一声甜蜜的“拜拜”。

他一直目送她去远。心里美滋滋的,像上级平白补发给他一个月工资……

 

听人们讲,外地的也罢,本市的也罢,凡那些无家可归的,皆分为三六九等,安排在指定地点临时歇息。局级干部在一幢宾馆里。那儿专为他们设立“服务站”。处级干部在一个招待所里。处以下干部和一般党政新闻文化科研单位的人,在几家小旅馆里。本市的“三八旅馆”,腾空了,专收容妇幼病残。其余的人们,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无亲无友的,差不多全在火车站的候车室机场的候机室。带小孩儿的妇女,亦受到相应的照顾,在几座公园的帐篷里。

火车站广场前一排旗杆上,四角伸平固定着十几米长的巨幅白布,允许栖身于那儿的人留名。但不许留言,怕人们当信纸用,不够长。当前途是光明的而不是黑暗的,充满了希望而非预示着绝望,人们恢复秩序的本能和维护安定的热忱,同人们在感到末日来临之际的破坏能量摧毁性冲动是一样高涨的。

幸亏这座浮城将要靠拢的是日本。婉儿心中暗想,若是古巴,若是罗马尼亚,若是波兰,若是越南……不知此刻人们会在干些什么,眼前会出现些什么场面,自己的个人命运又将会怎样……

日本,日本,日本两个字,似乎使男女同胞都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似的!好像中国倒像外国。好像落叶归根,游子年老,集体从外国回祖国似的那么种情愫那么种心劲儿……

她先在十几米长的巨幅白布上寻找名字。没发现孟大爷女儿女婿的名字,便立即到机场去了。那里同样十几米长的巨幅白布。从上面也没发现她要寻找的名字。猛地她想到,他们大概是不必留名的。孟大爷死后,除了她婉儿,还有谁关心他们的下落呢?于是她干脆在候机大厅内寻找。居然被她寻找到了。不过只寻找到了小红的丈夫。当他从地上捡起一截烟头时,她一眼发现了他。

“广志哥!……”

她喜不自胜。

“婉儿!……”

他出乎意料地瞪着她。

“你可让我找得好苦!”

“你找我干什么?”

他与身旁一个神情麻木的吸烟人对了火,蹲下去,猛吸起来。

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以各种各样的目光望着他们。那些人如同底舱船客,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身下是发给他们的席子。这里男人多,女人少。几堆男人在打扑克赌钱。为数不多的女人的目光,都有种希望在这儿捡到什么的贪婪。她们东瞧瞧,西望望,黄鼬似的在男人们之间穿行过来穿行过去。分明是要引起男人们的注意。撞在他们身上,也不道歉,只对他们笑。然而男人们对她们都不感兴趣。当她们对他们笑时,他们毫不掩饰他们的反感。有的立刻将头扭向别处。有的还低声用不堪入耳的脏话骂她们。她们挨了骂,仿佛很开心,更加笑得吃吃咯咯的。这儿的男人们,就婉儿看来,绝非全那么正经。怪只怪那些女人们自己,她们自以为新潮的发型,自以为时髦的裙衫,和她们的身材容貌很不协调。她们是些早已不再属于农村,可是也完全没有可能被城市接纳的女人。以前,她们就是在火车站过夜的常客。偶尔对她们发生一时之兴趣的,按惯例,大抵是四处打散工的粗俗流浪汉子……

婉儿的出现,使男人们的目光几乎全都胶着在她身上了。空气因他们的聚息而污浊。呛人的烟味儿混杂着脚臭。她觉得连他们的目光也是熏染人的,肮脏的。而小红丈夫的冷漠的回答,令她十分生气。她隐忍着,笑问:“我小红姐呢?”

“我怎么知道!”

他已经将那截烟头嘬尽了,还继续嘬着除了变魔术的任谁也嘬不出烟来的过滤烟根儿。像没喝饱奶的婴儿,继续嘬空奶瓶的奶嘴儿一样,嘬得咂咂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