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2/16页)

“她是你老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我就应该知道?”

他恶声恶气地反问,仿佛她问的是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人。

婉儿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憎。实在地说,婉儿认为他才跟自己毫不相干。她与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分。只因他是怀孕的小红的丈夫,而小红是孟大爷的女儿,而找到他们是孟大爷死前对她的嘱托,没想到他如此这般对待她!

她一转身便走。走出候机大厅,步子不由得放慢,终于站往,觉得这么一走了之,其实等于并未将孟大爷死前对她的嘱托当成一件重要的事。太对不起孟大爷。也太对不起小红。小红不唯是孟大爷的女儿,还是她小时候的玩伴啊!也是读中学时和她关系相处得最好的中学同学啊!虽然后来她们几乎断了交往,但偶一见着,小红对她仍是很亲的。不管亲得真亲得假,毕竟从未流露过丝毫对她的歧视。也从未背后非议过她一句。甚至,连某些人对她的半神秘不神秘的生活那种时常引起她强烈反感的兴趣,似乎都从未产生过。而这一点,婉儿一向觉得,便是小红比别人对她的格外的善待。

于是她回到候机大厅。像在关着许多同类动物的笼子里寻找到某一只似的,将整个候机大厅扫视了几遍才又发现他。而他却仍在低头寻找。寻找烟头儿。

“广志哥……”

她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使他有几分尴尬,同时有几分困惑不解。

“婉儿,”他哭丧着脸说,“我帮不了你什么!我确实帮不了你什么!尽管冲着小红,我多少应该负起点儿关照你的义务,可我现在一无所有哇!……”

婉儿说:“我不需要你帮我什么!我只求你跟我离开这儿,跟我一块儿找到小红!既然你明白你已经一无所有了,你就该好好儿接受别人的帮助。接受别人的关照!”

“别人?谁?我不是谁的仇人。可我也不是谁的恩人。这种时候谁关照谁啊!……”

他冷笑起来。

“我。”

“你?……”

他望着她,依然冷笑,摇头。那意思是——婉儿,你休跟我耍什么花枪!大概你打算怎么利用我一下吧?不熟悉你的人琢磨不透你,我还琢磨不透你?我才不被你利用哪!我才不受你的骗上你的当哪……

婉儿又说:“广志哥,我是诚心诚意的!”

“诚心诚意的?你这种……你还有诚心诚意的时候?”他说,“那好,我倒要考验考验你的诚心诚意,你先替我讨两支烟……”

“我有!”

“俺也有!”

“大妹子,哥这儿是‘骆驼’牌的……”

“洋烟太冲,还是讨我的‘云烟’吧!‘红塔山’!‘云烟’名牌儿!……”

他们周围的男人中,霎时间高举起七八只手。

婉儿拿眼将他们一扫,便看出来,他们肯定都是得要她付出某种代价的。否则,门儿也没有。

他也是看出了这一点的。能“将”她一“军”,他似乎挺有些得意。

婉儿被激怒了。被他。也被那些心怀不良的男人。然而她不动声色。

她问他:“你说,你要什么烟?”

“冲的!‘骆驼’!十支!……”

他心中暗想,婉儿,对不起啦。还是我先利用你一次吧。这个感到自己一无所有了的男人,觉得这个世界唯独对他自己最不公道。便觉得人人都是可恨的。他终于抓住一个人来释放他内心那种变态的邪恶了。这个人就是婉儿。他认为她是自讨的。活该。同时可以得到十支烟!他望着婉儿幸灾乐祸,体验着某种和当众强奸她差不了多少的快感……

一个人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之下还能置别人于窘地,没有别的什么事比这种事更值得一做了!他内心的快感简直没法儿形容。

“我也有‘骆驼’!……”

又一个男人从几个躺在地上看热闹的人身上跳跃过来,冲到婉儿跟前,手拿着一盒没开封的“骆驼”。

婉儿默默打量着两个有“骆驼”的男人,思忖片刻,将“招标”的机会给予了后来者。

“就要你的了!”

她朝他伸出了手。

“你以为我白向你献殷勤呀?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啊!”他环视着周围的男人,问他们,“是不是?”

“没那么便宜的事!”

“你小子若白给了她,我们揍你!”

周围的男人乱嚷嚷。

“妈的,眼看能咬上一口的鲜桃儿,让这小子夺去了,扫兴!……”

另一个有“骆驼”的大块儿头男人,嘟哝着归到自己的地方,躺下了。

婉儿妩媚一笑,说:“你把烟给我,跟我走,有你的好处就是了!嗯?……”

对方犹豫一阵,将烟给了婉儿,说:“跟你走就跟你走!”

婉儿接烟在手,朝广志晃了晃:“整整一盒。要,你也得跟我走。”

广志不禁瞧瞧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不禁瞧瞧他。在几秒钟的对视间,两个男人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

婉儿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广志终于也说:“跟你走就跟你走!”

婉儿转身便走。她觉得这里是个可怕之地。尽管眼前并未发生谈得上可怕的事情,但她那种特殊的、细致的、女性的直觉告诉她,这里的确随时可能变成可怕之地。这里的男人们都不对劲儿。包括广志。某种极其狰狞的东西,已经附在他们身上,并且钻入了他们灵魂了。也许他们自己全都不能意识到这一点。但那种极其狰狞的东西的确是存在的。随时可能在他们灵魂里集体作祟作怪,将他们变成疯子或野兽。中国人,尤其中国的男人们,大概是世界上最经不起什么劫难的男人了……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这么想,对他们又是轻蔑又是怜悯。附在他们身上钻入他们灵魂的,该不会是那些遭到歼灭厄运的海鸥的禽鬼吧?为什么他们的眼里,全都有着那么一种又苟且又跋扈,企图献媚于人又企图践踏人的眼神儿呢?……

离开机场,婉儿仍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两个男人紧跟在她身后。

首先耐不住性子的却是广志,他自言自语:“还走,要走到哪儿去呀?”

那个男人笑,说:“急什么,反正烟已经属于你的了!”言外之意仿佛是——她这个人可得归我!我用烟换的。你别打算和我争!

又走了一会儿,三人走到了一座小石桥上。桥下缓缓流着从四面八方汇于一壕的城市污水。水面浮着一层类似油脂的肮脏的东西,被阳光照耀得闪烁着黑紫色的光彩,如同谁往河面喷了一层黑紫色的亮漆。

婉儿站住,向两个男人转过身。

“你如果要烟,就揍他。揍得他表示不再跟着我们为止。”她对广志说,同时将胳膊探出了桥栏,“我认为你揍服他不费什么劲儿,你不揍他,我就把烟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