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3/16页)
“别!婉儿你别!……”
广志两眼死瞪着她手里的烟,好比饿极了的狗死瞪着主人手里的一块肉。
“那你快开始呀!”
广志的目光转向了那个一心巴望着拥芳抱艳的男人。对方则胆怯地一步步后退。现在他似乎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抬举”他了——因为与最终想占有一盒“骆驼”烟的广志相比,他等于是“秀才遇见了兵”。他看得出来,被指使揍他的男人,分明是个惯于争凶斗狠的好汉。
广志一步步向他逼近。
“嘿嘿,哥们儿,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俩何必呢?有话好说嘛!烟归你。归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解馋第一口,小弟也谦让着你,还不行么?……”
按婉儿的本意,广志一吓唬他,他跑了,也就算了。岂料他到此时,仍不弃邪念,而且当着她的面进行“策反”!使她觉得这个男人,真真是坏透了!她倒偏要看他挨顿狠揍了!
她撕开烟盒,抽出一支,抛向桥下。接着弹出第二支……
“你别糟蹋烟!”
广志怒吼起来,向对方扑了过去。他曾向他们,一群鸭子一样被圈在机场候机室的男人们,包括眼前这个男人,可怜兮兮地乞讨过烟。然而他们谁都没给过他一支。他们仅仅因为他们自己还有烟可吸,就认为是高出他一等的人似的。正是眼前这个男人,居然提出用两支烟换他脚上穿的崭新“耐克”鞋!而鞋已经成为他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一笔资产了!靠两支烟就想把他盘剥得一钱不值啊!为了占婉儿这个根本不知羞耻二字的女人的便宜,又出手多大方啊!整整一盒“骆驼”!
他一举就将对方打倒了。男人对男人的报复,一旦开始实践,体现于他这类男人,方式总是以轰轰烈烈为最好,最痛快。细分析之,他对婉儿的心态,其实正是被压抑的男人对男人的报复的嬗变。除此之外,毫无别的什么缘由。现在似乎连他自己也明白了这一点。一旦明白了,他那种通过力气的宣泄,形同摧枯拉朽一般。不容对方招架,像在杂技场上表演“摔跤”节目,他摆布对方那股狠劲儿好比一只野性大发的狸猫进攻一只绒布做的老鼠。
“大妹子,大姐!大姑……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对方双手护头,被揍得不知该叫婉儿什么好。
她心软了,制止道:“行了,让他去吧!”
广志却更加狂暴。对方不向他求饶,而向婉儿求饶,使他觉着,对方视他为她的一个家丁似的。并感到仍在受到巨大的侮辱。
“呸!你妈的!兜里还有烟没有了?”
他将对方上身按在桥栏上,朝对方那张文质彬彬的脸啐了一口。他一向挺尊重知识分子,但是讨厌文质彬彬的男人的脸。因为他自己黑壮粗野。
“有,有……”
对方惶恐极了,赶紧又从兜里掏出大半盒“骆驼”。
“塞我兜里!”
对方赶紧将烟塞入他兜里。
“有火柴没有?”
“没有……”
“胡说!吸烟的,会没有火柴?”
“真的没有火柴!真的没有!只有打火机……”
“跟老子逗闷儿啊?!”
他腾出只手,扇了对方个大嘴巴子:“打火机也塞我兜里!”
对方乖乖将打火机也塞入他兜里。名牌打火机。
“手表!戴我腕子上!……”
于是他腕上有了一只看样子挺高级的手表。
“笔!……”
于是他上衣兜有了一支一次性的流水笔。一次性的他也要。感到自己一无所有的他,不仅体验到了报复的快感,而且体验到了掠夺的兴奋。似乎觉得,这世界,又变得公道了些。
“行了,让他去吧!”
婉儿又予以制止。
“不行!”他说,喝问,“老实交代,你干什么的?”
“我,我是制片……”
“噢,药厂的!”
“不是药厂,不是制片儿的。我是电影制片厂的制片,来物色演员的……”
“那么,你看老子能演电影么?”
“能!您能,您能……”
“能演什么?”
“这……您当然能演大主角,一号英雄人物……”
“去你妈的!”
对方又挨了个大嘴巴子。
“说!能演你爸!”
“我说我说……能演你爸……”
“放屁!我,能演,你的,爸!快说!”
“能演我爸!我明白了——您能演我爸!……”
“你是知识分子么?”
“不是……我哪儿算得上……”
“不是知识分子你长这么一张脸!”
“我的错儿,我的错儿,我以后保证去整容……”
“把鞋脱下来!”
“您正牢牢抵住我,我没法儿脱……”
对方快哭了。
“呸!”
他又往对方脸上啐了一口,笑了。
“没法儿脱也得脱,用脚脱!”
“好,好……”
对方用双脚互相蹬掉了皮鞋。
“老子饶你……去吧!”
他一搁腿将对方掀下了桥。
婉儿未料他会这么做,吃一惊,急俯身看——幸亏桥不算高,水不算深,那人在空中折了个跟头,落水时正好腿朝下。婉儿见他扑腾到岸边一爬上岸,撒丫子跑得飞快,暗暗舒了口气。
“烟!我的烟!……”
广志理直气壮地伸手向婉儿要烟。
她将烟抛在他脚边。她突然觉得他极端可憎而且可恶,甚至比被他掀下桥的男人更加可憎可恶。而且,使她感到危险。这真奇怪,她望着他,一时想不明白,愣在那里——他比别人富有之时,他完全是另一种人,喜欢帮助人,喜欢以某种慷慨博得乐善好施的名声。喜欢凭行为和他自己的想象,把自己塑造成“及时雨”宋江之类人物,怎么他一旦感到自己一无所有了,既可以捡烟头又变得这样穷凶极恶呢?她联想到了铁子被押上囚车时那种目光和大喊大叫的那些话。他的目光,和铁子的目光包含着相同的内容!她不禁觉得身上一阵发寒。
他蹲下,捡起那盒烟,迫不及待地叼上一支,凶猛地吸。
婉儿犹豫了,不知还该不该将他带往那个地下室,带到她的“哥”面前。她甚至想赶快离开他了。
忽然他抬头问她:“我们老掌柜的呢?”——他一向对别人不称他的岳父为岳父,而称“我们老掌柜的”。
“死了。”
“铺子呢?”
“那条街都没了。”
“这么说车也没了,钱也没了。街角儿那储蓄所还在吧?”
他的目光和语调中都流露着大的侥幸。
“我不是告诉你,那条街都没了么!”
“活该!活该!真是活该哇!……”他的拳头擂着水泥桥面,几下便将拳擂得血淋淋的,“我早就对老家伙说过,那么多钱,不能全都存在一个小小的储蓄所里!就是不听我的,以为我操的是份儿没用的心!二十多万,二十多万啊!真的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