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4/16页)

他蹲不住了,一屁股坐下,双手挠进头发里,号啕大哭。连那半截烟也被搓进了头发里,使他的头发冒起青烟来。

婉儿闻到了一股头发被烧的焦臭味儿。“一无所有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啊!到了日本还不是得重打锣鼓另开张么?到了日本还不是得当日本的穷人么?挣下二十多万一份家业我活得多累呀我!我再也累不起了呀我呀!刷盘子能刷出一份家业来么?不刷盘子在日本我又能干点儿什么我?……”

他的喊叫,在婉儿听来,与铁子的喊叫相比,另是一种惊心动魄。铁子的喊叫属于彻底的疯狂一类。加在一起是“我要杀人”的意思。铁子的喊叫令人毛骨悚然,自己心里却并不害怕什么。一个人活到了要杀人,而且只要杀人的地步,当然也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他的喊叫却丝毫也没有要杀人的意思在内。加在一起仿佛是“谁干脆把我杀了吧”的意思。他的喊叫倒不令别人害怕什么,似乎害怕的只不过是他自己。那岂止是害怕是绝望而已,简直是对继续活下去的恐惧。简直是对继续活下去的毛骨悚然。所以在婉儿听来,他的喊叫凄怆无比。这一种凄怆大天白日源于一个男人的喊叫声中,使婉儿更加感到男人可能原本就是比女人脆弱的东西。原本就是在绝望时恐惧时需要女人安慰需要女人予以精神支撑的东西。他是婉儿所碰到的第一个不但恐惧于自己的一无所有,而且恐惧“日本”两个字的男人。这又使婉儿觉得,与那些盲目乐观盲目亢奋盲目自信的男人相比,他的绝望他的恐惧他的毛骨悚然,倒似乎证明着他的格外清醒。对清醒的绝望者是应该相与搀携的。她想。她内心里,一种女人的慈悲,被他的喊叫震动了。并且被迷乱了。

他站了起来,两眼瞪着桥中间的一根护栏柱子。婉儿一眼便看出了他想要干什么。也倏忽间似乎理解了,他刚才对另一个男人的穷凶极恶,也许是他抵抗自己内心绝望内心恐惧的一种方式吧?既然没谁会杀了他,他也只有自己弄死自己了。她替他“讨”来的烟和他自己夺来的烟,对于他来说,省着吸大概也只够吸一天半的。吸完了他不还是会产生自己弄死自己的念头么?一个男人到了眼中只有烟的时候,其实也就是到了随时随地会弄死自己的地步。再说还有小红一方情面。还有孟大爷死前的嘱托,如果她找到了他又弃之而去,过后怎么解释也对不起孟大爷。哪一天见到了小红,她又该说些什么呢?……

她一步跨过去,挡在他和那根柱子之间。

“你别挡我,”他说,情绪平静了许多,话也开始说得镇定,“其实我倒不是太怕死。我怕的是,死了,在人们眼里也还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怕别人指着我的尸体说——看,这小子是个穷光蛋!现在我不怕这个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鞋,“‘耐克’,三百八十多元。脚上是没问题了,抬得起来一个男人的体面。”又看看腕上的表,“像是镀金的。表也是好表,”双手插入兜里,一手掏出打火机,一手掏出“骆驼”,同时在两手掂了掂,“吸进口烟的男人,不能用简便打火机。它,和它,很般配。你躲开,你躲开!我喜欢这个死法!头破血流的,横躺在桥正中间,打远处看不见,谁走到跟前,吓他妈的谁个魂飞魄散!……”

一抹挺歹毒的冷笑又浮现在他嘴角。似乎,一想到死了还能“吓他妈的谁个魂飞魄散”,他一解心头之恨。他究竟恨什么呢?

婉儿又困惑了。

然而她犹豫一下,竟躲开了。

“我得再吸支烟……”

他又将一支烟叼在嘴上。仿佛可以再吸一支烟,却没有再吸一支烟,便一头撞死了,是吃大亏的事。

但他持打火机的手分明在抖,叼在嘴上的烟,向火苗凑几次才凑准。

“听着,”婉儿以最后谈判的口吻说,“要么,你跟我走。并且和我找小红。要么,咱俩就此拜拜。你死你的,我走我的。我这个人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别人做喜欢做的事儿的时候,我从来不愿扫别人的兴。”

他盯着那根柱子,猛吸烟。好像不是在吸烟,好像是在吸世界,吸这世界上应该属于他的最后的一点儿什么东西。吸个一干二净。全部吸入自己肺里。然后再死,也觉死得其所似的。他那样子,使她感到,唯恐有什么没从这世界上吸去,让仍活着的人分占了他的便宜。

“天灾人祸谁也预想不到。一无所有了的不止你一个!你恨得咬牙切齿顶什么用?一无所有了的人若都像你这样,我看这座城市就该变成疯人院了!再说你究竟恨谁呢?……”

“……”

“你跟我走,和我找到小红,对你们两口子有利。我一心报答孟大爷,才这么费尽了口舌劝你!”

“……”

“十多万美金,在日本也算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一时找不到活儿干的话,省着用,够我们四个人支撑一阵子。”

“美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也许过会儿,那个男人会带了一帮子人来,跟你和我算账。被扔进这臭河沟里的,就是你和我了!我也没闲工夫等你慢慢考虑,我走了!”

婉儿说罢,拔腿便走。

“哎!你……你等会儿!……”

她头也不回。

“你说四个人,还有一个人是谁?”

他追上了她。

于是婉儿边匆匆走,边向他讲自己一天半内的经历……

她判断得不错——十几分钟后,百余人向那座小桥奔跑而来。有男人。也有女人。女人是为了看热闹。男人是为了毁灭什么。弄死一个男人和一个漂亮女子,最能满足他们的毁灭欲。何况那理由是再充分再正当也不过的——男的抢劫女的诈骗!何况毁灭了,便作鸟兽散,法会去找谁呢?可能到日本还得过三五天。度日如年的企盼,一无所有的落魄,无家可归的迷惘,已使他们的心理和精神状态处于崩溃之边缘……

当然,他们在桥上只不过发现了一双鞋。一双鞋,对百余人的毁灭欲来说,是太不够了!而且鞋是“死物”。对“死物”怎么样都谈不上毁灭不毁灭的。桥是水泥桥,想毁灭也毁灭不了。除非用炸药。他们是一心冲着两个活人来的,没带炸药。周围,也没什么很值得并容易毁灭的。

不知因为什么,他们互相争吵起来,互相谩骂起来,终于互相殴斗起来。众人接二连三将某些人托起,抛入臭河沟里。桥上抛,岸上也抛。抛一个,发一阵欢呼……

婉儿二人,已走到了远处的机场路立交桥上。遥望着那一种疯狂的游戏般的情形,他的脸渐渐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