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2/17页)

“能。”

婉儿肯定地点了点头。

“唉!……”

许雁南长叹一口气。

婉儿诚心诚意地说:“要是你感到我成了你的包袱,我走就是了!”

“要是我感到你成了我的包袱,我根本就不会带你来。带你来了也会再把你赶走!”许雁南有些愠怒地说。见婉儿神色顿时自卑而黯然,苦笑了一下又说:“我叹气,是因为我忽然好想我爸爸妈妈。这种时候,一个女孩儿家要是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该多好啊……”

许多时候,众多的人被某种互相影响的心情所驱使而做的事,大抵很难停止在最初的愿望。好比众多的厨子合做一道菜,结果做出来的肯定和他们原先各自想要做的不是一道菜。甚至完全两样。这众多的人是工人也罢,农民也罢,市民也罢,大学生也罢,或者他们混杂在一起也罢。此种情况之下,理性往往受到嘲笑和轻蔑。而激情和冲动成为最具权威性最具崇高性最具凝聚力和感召力的精神号角。这种情况之下人人都有机会有可能像三军统帅一样一呼百应千应。因而这样的时候对于年轻的心是近乎神圣的时候。那种种激情和冲动啸荡起的漩涡,似乎是异常辉煌的,魅力无穷的,被吸住了就只有沉底。

追悼会之前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大不小的“战斗”——一些“麻派”和“托派”占据了广播室,并且继续通过大喇叭集体唱那首“献给诃德诺夫同志们之歌”。他们认为他们的尊严受到了攻击,要挽回人格损失。要“诃德诺夫同志们”替他们恢复名誉。其实是要争回感到失去很多却未见得失去多少的面子。然而适得其反。不但使他们一向的老冤家对头“诃德诺夫同志们”有了进一步声讨他们的充分理由,而且使一切只不过想怀着虔诚参加对死者的追悼的学生怒不可遏了。包括像许雁南这样的不曾是“麻派”也不打算做“托派”也不是“诃德诺夫同志们”的同志的学生。

“死者光荣!‘麻派’可耻!”

“将余永泽们赶出校园去!”

一霎时口号四起。

“中文系,死了五个同学!物理系,死了七个同学!教育心理学系,只剩下十几个同学!我们那么多那么多亲爱的同学,他们冲上街头永远回不来了!他们的尸体和海鸥的尸体一起被清除到大海里去了!亵渎他们的勇敢罪该万死!……”

一位女学生站在楼口台阶上慷慨悲词,于是造成一片哀泣。

于是口号声浪愈高:

“‘麻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托派’不忏悔,打断他的腿!”

于是向楼内发起了冲锋。

抵抗是象征性的。“占领军”一触即溃,从楼窗口抛出了几件白衬衫算是投降。

于是哀乐顿起。

于是黑鸦鸦跪倒一片人。

 

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有一位女生最先唱起了《蝶恋花》。于是十几位女生跟着唱了起来。于是全体女生跟着唱了起来。于是不分男女每一个人都跟着唱了起来。直唱得悲风漫卷,高天惊闻。正是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泣尽继以血,心摧两相吟。当众多的人动了真情,追悼是一件连死神也会为之肃然的事。一小时前,也许有些人还只是叹息。甚至有些人的的确确对死者之死不以为然。悲伤不过是某几个人对另几个人的友谊的证明。追悼仿佛更是活着的人应尽的义务。而当哀乐响过之后,而当人们情不自禁地一片片跪倒之后,而当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戚戚的歌声唱起来后,死似乎更是活着的人的一种现实的体验了!生和死似乎不再是两件根本不同的事,而是同一件事的两种说法了。这使虔诚的人更加虔诚,使并不怎么虔诚的人感到罪过,也变得虔诚起来。这种虔诚乃是人类最为特殊的虔诚。虔诚到一切歌此刻都可以当挽歌唱。就是唱进行曲也会唱出几分哀乐的旋律。人在追悼人时所达到的虔诚,肯定高于人对人产生崇拜时内心里产生的那种虔诚。相比之下,前者即使超乎寻常也被视为正常,而后者则即使正常也会显得做作。

没有主持人。没有按部就班的仪式。所谓过程,像空气的流动一样自然。自然得根本无需谁来主持。但却正因为如此,便没有谁来宣布它的结束。人们虽一片片站起了,而不离开。仿佛都在期待着什么。都觉得总之不该就这么散了。都认为有谁应该把握住气氛和虔诚,使他们的心灵得以更长久些地集体地宥于这一时刻……

楼内有几个男生伫立于窗口前即兴朗诵了他们的诗句。

然而人们觉得靠那些诗句继续烘托这一时刻是不够的。

忽然大喇叭传出了一个男生高亢的声音:

“同学们,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忠实信徒。我们是二十世纪末叶的新马克思主义者!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新一代实践者。我们宣布,中国新马克思主义者联盟,现在成立了!我们将在人类赖以生存的这个地球上,寻找一处地方,严格地按照马克思导师关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伟大学说,理论联系实际,重新进行社会主义的人类实践,为创建真正的共产主义理想王国而努力奋斗!这,便是新马克思主义者联盟的宣言!也是我们的人生宗旨。我们今天庄严地确立这一宗旨,为其虽死无憾!我们相信,我们的宣言,首先将给我们这座漂浮的城市带来无比光明的前途!并必将在全人类的心灵中,闪耀出理想的魅力和希望之光!因为我们寻找的地方,在我们脚下,也在你们脚下。它就是我们这座城市!我们将使它变成人人互相友爱、男女亲如兄弟姐妹,市民是真正的主人,官员是真正的公仆,消除贫穷现象,扫荡腐败堕落的一切根源,每一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天性幸福地,愉快地,健康长寿地生活的美好城市!一切人都有受高等教育的绝对的权利而无需竞争!一切人都是他所充分自觉自愿的社会工作者!同时是诗人、文学家、画家、音乐家,或其他艺术家!艺术将是普及的。而不再是极少数人的机遇!也不再被极少数人的所谓天才所垄断!我们现在正式命名这座城市为‘中国共产主义公社一号’,将来,必有共产主义公社二号、三号……”

人群中,婉儿始终和许雁南站在一起,须臾不曾分开!她完全被那高亢的声音迷住了。也被广播室那个通亮的窗口迷住了。有一个身影拿着话筒在里面走来走去,并不时挥舞一下手臂。即使童话以一种心潮澎湃的激越之情和一种高亢昂奋的自己首先坚信不疑的语调讲述,也会使人觉得像一位多血质的国家元首的就职演说。而这种时候,似乎人人心里都有一种古怪的意识冲动着。血质本不多的人也极可能倏忽间血脉贲张,心念电闪,做出超常举动,说出惊世骇俗的超常的主张。一些已经血脉贲张的人个个显出了激动万分的样子。而更多的人仿佛期待着被更加惊世骇俗的事所震撼。亢奋的呼吸在人群之中弥散,忽东忽西,似乎连空气也变得滞重了。似乎有一张看不见的网,随着那高亢的声音,一会儿撒向这里,一会儿撒向那里,分批地笼罩着一群又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