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1/17页)
“我一定准时参加。”
“真的?”
“当然真的。不管‘麻派’‘托派’,还是你们,或我这种我行我素的‘天马行空派’,要是对我们那些死去的同学没这一份儿悼念之情,我们还是人么?”
她说得十分中肯。婉儿看出,在这件事上,她的态度是真实的,也是异常虔诚的。
“许雁南,有你参加,我们就多了一种支持!我们代表一切响应倡议的同学谢谢你!”
“谢什么?这根本谈不上谁支持谁们,大家都跟着各自良知的感觉走就是了!我认为,还要倡议同学们捐钱,在校园内竖一块碑,将所有死了的同学的名字都刻上。并且描金。背面该是这样的碑文——请不要嘲笑他们,难道你从没产生过高尚而勇敢的冲动?”
“好,好!莎士比亚的话吧?”
“不。我的话。”
“你的话也通过了!”
“我带头捐。我将捐出我从‘托派’们那里获取的三分之二劳务费。”
他们大受感动起来。
“让我们握握手吧?”
“对!握握手,握握手!许雁南,我们听到一些同学私下议论你,说你趁机谋利,发不义之财。所以我们才对你产生了误会……”
他们非同她握一下手不可。
她一一握过他们的手,说:“别人怎么议论我,我才不在乎呐!我做我想做的事,从不考虑别人如何看法。”
回到宿舍里,婉儿吞吞吐吐地问:“表姐,可以算我一个么?”
无形中,婉儿已然接受了两人之间的表姐表妹的关系。而且,感到这种关系是亲密的。
“算你一个?什么呀?”
“就是……捐钱的事儿……”
“这……这和你不相干啊!”
“我亲眼看到了!我亲眼看到……怎么不相干?……当时我躲在一个修自行车的棚子里……”
“你……你会亲眼看到?……”
许雁南不相信。又似乎不是不相信,更是不理解婉儿的要求。她在桌旁坐下,一手托腮,以一种研究的目光注视着婉儿,仿佛在问:那你一定经历一番死里逃生了?我的天,我想象得出来那有多么可怕……
于是婉儿诉说起来。那一种诉说的愿望一旦开始,便犹如涨满的蓄水冲决堤坝,猛烈地奔泻,不可遏止。她讲到了孟大爷,讲到了在教堂前看到的情形,讲到了那一个要在上帝面前公审自己妻子的暴戾的男人,以及他怎样被自己的妻子当胸插了一刀,怎样拔出刀向周围无辜的人们行凶,怎样在垂死之前企图杀死自己,自己怎样被“哥”救了……
她开口之前并没打算讲这么许多。然而任何人对自己的诉说愿望都是无可奈何的。人在这种时候,不过是诉说的工具。是自己心灵的工具。对于心灵,没有任何一种别的愿望,强大于诉说的愿望。
“婉儿,你坐下,慢慢地讲。表姐听着呐。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不可能再发生第二遍了,也不会有什么凶险能威胁到你了……”
哲学系和历史系双修研究生,心理学方面当然也不是外行。她温柔地鼓励婉儿讲下去。她并不是那种情绪喜欢受到刺激的人。恰恰相反,在本质上,她更属于一听到别人讲血腥的事件就转身离去,一从银幕或屏幕上看到暴力镜头就捂眼睛的女孩儿。但是她感到婉儿分明地被自己所经历的凶险裹住了。她知道只有诉说才可能使对方彻底摆脱恐怖之阴影的笼罩。否则对方那一颗心灵,也许会在某时猝然崩碎……
她是怀着一种大的怜悯,一次次命令自己要听下去,听下去……
于是婉儿接着讲自己如何满怀善良之目的四处寻找小红夫妇,讲到了自己在机场候机室所受的凌辱,讲到张广志怎样杀死了“哥”,她自己怎样替“哥”报了仇……
听得许雁南心惊肉跳,一阵阵魂飞魄散。在大学校园里,漫长的昨天,毕竟不过是骚乱,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凶险。和她的许多同学们一样,她其实并没经历比惊吓更可称之为威胁的威胁。
“他救了我,可我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呀!我怎么能不替他报仇啊!我怎么能不杀死那个王八蛋呀!他死有余辜,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我好恨呀!我杀了他也难以解我的恨!……”
汹涌的情感加上情绪的波涛,终于将急促的不时遏止的诉说推助成了叫喊。婉儿脸色苍白。婉儿涕泪悲流。婉儿全身颤抖。许雁南觉得,连婉儿泪屏后面的眸子都扩大了。她害怕婉儿就要变得疯狂起来了。
“婉儿,婉儿,婉儿……”许雁南立刻跨到婉儿眼前,将婉儿紧紧搂在怀里,惊慌失措地哄劝她,“可怜的姑娘,你对我说出来就好了!你说出来心里便轻松了些是不是?这一切都闷在心里,你可怎么受得了呢?……”
婉儿偎在她怀里号啕大哭。
“哭吧,婉儿,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天啊,你经历了些多么可怕的事呀!……”
许雁南也哭了。
幸而当时那幢楼差不多是空的。各个宿舍的主人全逗留在操场上,没有谁敲门向她们提抗议。
两个姑娘直哭得泪人儿似的,才相继安静下来。婉儿却依然偎在许雁南怀里。许雁南也依然紧紧搂着她。她们那情形,像失散了一百年终于从天涯海角寻找到一起的姐妹,仿佛要在哭了一阵之后,合为一个人似的。
“表姐……”
“嗯?”
“从今天起我不吃菜了。我要省下一份儿钱,你替我捐了……”
“嗯。”
“这也就算我对一切在这场劫难中死了的人,表达我婉儿的一份心情了。包括我那个不知姓名的‘哥’。我相信他爱我是真的。以后我想他了,就到你们学院来悼念悼念他。他原来也是位研究生啊!我要来大学这种地方悼念他,不至于玷污了别人什么是不是?……”
“婉儿,别这么说。我理解你。”
“谢谢你,表姐……”
“婉儿,不吃菜是不行的。校外南边有片地,长着些菜,大概不会有人收了。你抽空儿去拔些回来,用热水烫一烫,再买瓶酱,也挺好吃的。”
“听你的。”
“婉儿,你千万记住,关于张广志的事,你彻底忘了它!再不要对任何人说一个字。也不要找什么小红了!我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你不得不离开我,而我帮不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
“你说话呀!”
“明白……”
于是许雁南双手捧着婉儿的脸,谆谆告诫:“婉儿,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觉得自己应该对谁负过责任。我原本是打算只留你住几天的。现在我却觉得对你有一份责任了!这真他妈的见鬼。见鬼就见鬼吧!所以,你今后不管再遭遇到什么事,不许隐瞒我。你要服从我的话。不凭别的,就凭我比你大四岁!你能保证做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