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9/17页)

“姓姚……”

她低声回答。说了一个假姓。为什么要骗对方,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姚婉儿!真好听。我喜欢你这名字。”

“不,姓赵……”

对方的目光,凝视在她脸上了。几分不解。几分疑惑。

“我说姓姚,是想骗你……”

“骗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骗我呢?”

“你别问那么多了!”

婉儿落泪了。

对方缄口了。

婉儿确是很饿很饿,和着眼泪吞光面包,觉得口里是咸的,腹中倒更饥肠辘辘了似的。

“都是你的了!”

对方将剩下的半瓶汽水儿放稳在她身旁。

她真想抓起来就一口喝光,但又实在不好意思那么做。

“我走了!”

对方说着站了起来。

“你别生我的气……”

婉儿仰望对方,内疚地说。

“生气?……”对方俯视她,朗然一笑,“我生你什么气呢?”

“我……我刚才骗你……”

“我不在乎。你姓姚还是姓赵,与我有什么关系哪?汽水儿是在这条街角那儿买的。一会儿你去退了押金,还够喝一瓶……”

对方说罢,转身徐徐而去。婉儿迫不及待地擎着汽水瓶子便喝。

对方不知为什么站住了,回头看她。

婉儿已将汽水喝光,见对方看她,拿着空瓶子窘住了。

对方又走回来,蹲在她身边,从兜里掏出证件给她看。

学生证。历史系。研究生。许雁南。

“看清楚了?”

婉儿点头。

“你有工作单位么?”

婉儿摇头。

“在本市,还有什么亲人么?”

婉儿摇头。

“我判断得不错。婉儿,你已经无家可归了,没单位,也没亲人,还没钱,天黑了你可到哪儿过夜去呢?”

婉儿忽然伏在草坪上哭了。

“别哭别哭。婉儿你有多大了?”

“十九……差三个月整二十岁了……”

婉儿强止住哭声,抽泣着回答。却仍伏在草坪上,双手各抓一把草。她觉得那么伏着,双手抓着草,似乎将自己托付给这片草坪了。而它是很值得信任的。

“我比你大四岁。婉儿,你跟我走吧!”

“到哪儿?”

婉儿终于抬起头,泪眼盈盈地瞧着许雁南。

“到我们学院去。”

“以后呢?”

“先别想以后了,只想眼前吧!起来起来,跟我走!”

许雁南将她扯起来,掏出手绢塞给她:“擦擦脸。谁叫我碰到你了呢?是不是?”

“是……”

许雁南笑了。

婉儿也觉自己回答得孩子气十足,却难过一笑。她感到自己像一只小猫被喜欢猫的人捡着了。在这位女研究生面前,她内心里自卑得宁愿自己不是十九岁,而是只有九岁。

婉儿平生第一次进大学的门。许雁南的宿舍十分清洁,使婉儿觉得如同她中学校长的办公室。初一那年她因为给年轻的班主任老师频频不断写情书,有幸进过一次校长办公室。不过历史系研究生宿舍里的书,可比一位中学校长办公室里的书多。她想象着许雁南看那些书时的样子,不禁肃然。

“我晚上睡哪儿?”

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随意。”

许雁南从暖瓶里倒出杯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暖瓶不保温了,你要喝自己倒。”

许雁南换上拖鞋,也找了一双扔在婉儿脚旁。

“我晚上睡哪儿?”

婉儿似乎在得到明确的指定之前,无法解除对这种完全陌生的环境的拘谨。

“我不是说了随意嘛!除我,另外那两张床已没主人了!”许雁南往自己床上一躺,颇有感慨,“一个当公关小姐去了。一个嫁给老外了。告别的时候什么都不带走。都特大方。乐善好施。说全归我了。我已经握着一张哲学硕士的文凭了。现在是双修研究生。不想当公关小姐。不想嫁给老外。不想工作。不想考托福。对当博士也没志向。哎我说姑娘,你别老站着,小丫环似的傻兮兮望着我呀!你就睡对面那张床吧。这样晚上咱俩聊天方便……”

婉儿仿佛终于得到某种允许,缓缓在那张床上坐下了。她感到自己无论如何也“随意”不起来。尽管主人好像挺喜欢她那样。

“躺下。干吗不躺倒放平,而要正襟危坐?”

许雁南一从外面回到完全属于自己的王国,如同演员进入规定情景和角色,变了个人。连说话的口吻都变了。起码使婉儿觉得是这样。她那种近乎命令的口吻,流露出几分家长意识。心理被现实刺激得异常敏感的婉儿,又体验到了寄人篱下的屈辱。

她刚躺下,有什么东西隔着桌子飞过来,落在她身上——是许雁南的钱包。

“听着。我只比你大四岁。在家里我也是个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里娇气的独生女。甭指望我做你的知心姐姐,我也不打算扮演那种角色……”

婉儿说:“这你可判断错了,没人娇惯过我。”

“那好,”许雁南说,“以后你负责买饭,打水,洗衣服。钱包里才几元钱,这个月到头有两个星期。你要为咱俩节省着花。不够了我不管,你去偷,你去抢,反正每天三顿,我张嘴向你要饭吃……”

婉儿腾地立起,将钱包扔还给她,涨红了脸,凛凛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成你雇的个小阿姨呀!你也听着,我宁可去乞讨,也不侍候你!谢谢你的好心肠,我走了!……”

婉儿嘴上很硬气地说走,却一动也没动。这儿清洁。这儿肃静。这儿有睡的地方。毕竟能有吃的有喝的。更主要,这儿使她感到非常安全。而且是和一位可敬的双修研究生住在一起。而且她是女的。不必防范。她并不在乎自己无形中变成了一个小阿姨。但是对方那种口吻让她难以忍受。最后那句话一说出来,她又后悔极了。走,哪去呢?

一阵沉默之后,许雁南说:“走啊!你怎么不走?”

婉儿仍一动也没动。

许雁南坐了起来。

“哟,又哭了!别哭别哭。好大的脾气。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发的什么脾气呀?谁把你当成雇的个小阿姨了?买饭,打水,洗衣服,你就觉得委屈啦?财经大权交给你,这是对你的充分信任嘛!再说这不过是各尽所能,分工不同嘛!我负责室内卫生。我负责‘创收’。不挣点儿外快什么的,光靠我每月那八十二大毛,够咱俩花的么?我每天还要抽出两个小时教你外语。一三五教英语,二四六教日语。按时计价,你每天得付我十元学费!我念咱俩似乎有那么点儿缘分,对你实行‘三包’,或者叫以劳代补,没想到你还像吃了多大亏似的!婉儿,你矫情不矫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