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8/17页)

你这小孩儿!
天塌了也就塌了,
地陷了也就陷了,
只要我还愉快活着,
谁去管它!
只要我还愉快活着,
“长城”永不倒!
只要我还愉快活着,
情人永不老!

 

于是被“麻派”和“托派”们冷嘲热讽为“玩深沉”的一派学生愤怒了。这一派一向在高等院校里也被称为“救国派”或“单眼落泪派”或“拉锁儿派”。所谓“单眼落泪”是挖苦他们总体上都像纽约临海矗立的自由女神像,常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无论从什么角度谈论什么问题,最后必定落在“国家”和“民族”方面,而且大抵结束于“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的宣言式自白。因为他们往往是这样,因为他们每每“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因为他们每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强烈的诉说的心理倾向,故又被形容为“拉锁儿派”。所谓“拉锁儿派”的尖酸刻薄的挖苦性质,更使他们倍觉受辱。那意思很明显,是讽刺他们恨不得在胸腔上安一条拉锁儿,随时准备向人哧啦一声一拉到底,并且指着胸腔里边说:“看!装的都是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高尚的东西全有!”他们被视为大学校园的堂•吉诃德。也有戏称他们为“诃德诺夫同志”的。他们读马列。研究《资本论》。崇拜华盛顿和林肯。评说毛泽东像小孩子评说动画片里的人物,否定得一无是处其实内心里未必不也很佩服。他们大抵又都喜欢古典诗词那些充满忧患的句子。日记本中抄些“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之类的骈句。每每一句出口,常是“何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令听者目瞪口呆。

“诃德诺夫同志”们与“麻派”和“托派”们从来都是高等校园内近乎水火不相容的两类。同是学子,同途不同志。他们视“麻派”为一群俗物。视“托派”们为当代的余永泽。而这就使他们常常处于孤立。因为“托派”们也有需要换换脑筋的时候。这种时候他们当然不会去聆听“诃德诺夫同志”们的自白,当然乐于去找“麻派”们搓一局。“麻派”和“托派”们都见不得“诃德诺夫同志”们“满脸贫下中农”“满脸旧社会”的沉重表情。在时局安定的日子,大学里因为有着“托派”们才更像大学。风起云涌之际,大学则因为有着“诃德诺夫同志”们才不失为大学。而国情又何曾安定过呐?所以大学有时像海德公园有时像修道院。而“诃德诺夫同志”们和“托派”们,似乎永远的如同雪橇狗和巴儿狗,挺难养在一个圈里。

曾组成“敢死队”冲上街头意欲与海鸥决一死战并且真就“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大抵是“诃德诺夫同志”们的“同志”。这些灵魂仿佛永远被“使命感”“责任感”所苦恼所煎熬所驱策的年轻人啊,他们常常为此付出惨重的个人或群体的代价,却往往改变不了任何与国家与民族相关的哪怕一件小事的局面。这也便是“麻派”和“托派”们看透了的一点。这也便是他们嘲讽“诃德诺夫同志”们的根据。而他们中最典型的人们,对于开个追悼会这一倡议所表现出的冷漠,又使“诃德诺夫同志”们反过来似乎也把他们一个个都看透了,也成为“诃德诺夫同志”们鄙视他们的根据。

在任何时候,在任何情况之下,倘对出于高尚冲动而死的人们,哪怕他们并不死得其所——表现出即使一点点轻佻,也是有悖人性有违良知的。生活中绝大多数人的情感不容忍这一点。“诃德诺夫同志”们正是在这一点上感动了大多数学生,获得了大多数学生的同情和理解。于是彻底的“麻派”和“托派”们,因了他们那一首通过大喇叭唱个没完没了的轻佻的歌,陷入空前的道德谴责和声讨之中……

婉儿是被一位女大学生带到校园里的。她进入市区后昏倒了。苏醒时发现自己躺在街心公园的草坪上。身旁坐着一位眉清目秀的白面书生。

“我把你背到这儿来的。”对方笑着说,“我守着你多时了。否则,像你这么惹眼的漂亮姑娘,很可能被坏小子趁机扛回家里去呢!”

对方头发剪得极短,胸前一枚大学校徽斜戴着。

“你没什么事儿了吧?”

婉儿点点头,坐起来,移身到离对方远处,一阵头晕目眩,撑持不住,又躺下了。

“你家在哪儿?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对方凑过来,将婉儿扶在怀里靠着。

“谢谢你。你走你的吧!”婉儿冷冷地推开了对方。

“你这人。你干吗对我这样呀?”对方不悦地盯着婉儿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手掩口吃吃笑了。笑罢说:“你把我当成男的了吧?我不是男的。是女的。你第一次见到穿男孩服装的女孩啊?”

婉儿再细端详她,才看出她是女的。

“告诉我你家在哪儿,还是让我把你送回家吧!”

婉儿凄楚地回答:“我没有家了……”

“是这样……”

对方同情地瞧着她。沉默一会,诚心诚意地问:“我能帮你点什么忙呢?”

婉儿说:“你身上若带着钱,就给我点儿钱吧!我饿……”

她叹了口气:“我也饿……”

婉儿以为她是告诉自己,她身上没钱,失望地低下了头。

“你等着,千万别离开!”

她却跃起身跑了。

不久她跑着回来,一手拿着一个面包,一手拎着一瓶汽水儿。

她拍拍兜儿,过意不去似的说:“都花了。只剩下三分钱了!”说着坐下,掰一半面包给婉儿,接着将汽水儿递给婉儿。

婉儿不肯先喝。

她说:“喝吧喝吧,看你嘴唇儿干得那样儿,还客气什么!”

待婉儿喝了几口汽水儿,吃了几口面包,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婉儿。”

“你这名字有那么点儿古典味儿。你姓什么呢?”

婉儿不禁愣了愣。因为在她接触过的人中,无论男人或女人,很少有谁问及她的姓。她也很少问及别人的姓。她甚至不知道某些很熟悉的男人女人们的姓。在她曾寄生过的那个圈子里,男人女人们仿佛是没有姓的。仿佛都有两个或者更多个名字。而在圈子里通用的其实是他们并非真名字的名字。当他们一旦从她的生活视野中消失,仅凭他们的名字,她是不太容易再找到他们的。他们此刻都在哪儿呢?命运如何呢?那些挥霍无度的男人和那些终日沉湎于享乐的女人,他们和她们凑在一起的时候,人生便显得癫狂又迷醉。而人仿佛是盖在热锅里的豆子,不由你不蹦不跳不叫喊。婉儿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了。要是能再和他们在一起也好啊!她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极需某种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