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17页)

不喝水?不喝水拿水杯干什么?

张秘书便觉得市长的举动有些古怪起来。他放下了暖瓶,市长却仍拿着水杯。而且,喝了一口。杯中只剩了茶底儿,市长从口中吐出了几片茶叶。并未吐在地上,却吐在手掌上,研究地看着。

说不喝水,明明喝了。泡过的茶叶,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呢?市长的举动,使张秘书越发地觉得古怪。他认为马国祥反映的情况,是应该重视的情况了。

“小张……”

“嗯?”

“你感到我的精神……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么?”

“这……没有。”

“真的?”

“真的!”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市长笑了。

在张秘书看来,市长笑得也十分古怪。

“市长,我……我饿了……想到街上去吃点什么……”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你去吧!……”

张秘书借故离开市长办公室,像马国祥一样,凭着一份儿责任感,向每一位他认为应该通报情况的人进行机密通报。

于是一个小时之后,一切重要方面的重要人物,都知道市长的精神出了毛病。

接着是他们的夫人。他们的子女。他们的夫人和他们的子女,又将这一“机密”泄露给各自的好友。好友们泄露给好友的好友们……

市长精神出了毛病!……

市长思维混乱了!……

市长语无伦次了!……

市长……

市长……

保密!……

保密!……

万勿泄露!……

万勿泄露!!……

仅仅又过了一个小时,这座海上浮城的上层人物们的家庭,和以这些家庭为核心的大大小小的圈里的男人女人,心理都波动起来。

而市长,那两个小时内,亲自起草了第二号《告市民书》,预备明天下午在电视里对市民进行第二次演讲……

对于人,怀疑是最接近天性的。人有时用一辈子想去相信什么,而到头来还是不肯相信。但往往在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内就形成了某种怀疑,并且以这一种心理行为像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影响别人。

怀疑是一种心理喷嚏。一旦开始便难以中止。其过程对人具有某种快感。尤其当事关重大,当怀疑和责任感什么的混杂在一起,怀疑往往极迅速地嬗变为结论,一切推理都会朝着同一个方向滑行。

与此同时,另一种怀疑也在另一些人们内心里滋生。“一〇八”俱乐部会议室正在召开紧急会议。这是本市经商个体户们的俱乐部。它的会员恰好是一百零八位个体的商业弄潮儿,它所以得名“一〇八”。会议室仿佛“聚义厅”。一百零八位首先富起来的个体户主如同水泊梁山的一百单八将。他们吞云吐雾群情激昂。不,岂止是群情激昂,简直已经到了群情激愤的程度,他们倒不怀疑市长的精神出了毛病。他们对市长的精神不感兴趣。他们怀疑市长早已打定主意,要将中国的这一座大好城市拱手奉献给日本人,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想当上一位日本的议员什么的。他们对于这一座城市其实并无特殊情感。并且也绝非一百零八位可歌可泣的爱国者。他们忧患的只有一条——那么他们的十几万,几十万,百来万人民币,岂不是都将成为一捆捆的废纸了么?

此时还不爱国,还不爱社会主义,更待何时呢?

“让我们举行示威!让我们喊出口号!让我们喊出口号!……”

一个人冲动地擂着桌子。

“喊什么?你说说,喊什么?”

另一个人沉着镇定地问。

“喊要社会主义,不要资本主义!要五星红旗,不要太阳旗!喊要人民币!喊要小康,不要一无所有!等等!反正可喊的口号多啦!……”

第三个人打鼻孔里嗤了一声,表示出一种大的不以为然。

“你这是自作聪明。”沉着镇定的人深思熟虑地说,“我们才一百零八个人,不过是一小撮。一小撮先富起来了的人。就算我们能号召起全体个体户,团结一切同路人,包括那些歌星啦,不法商贩啦,投机倒把者啦,也不过一千多人。还是一小撮。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市民的心思,我们都知道得很清楚,是甘愿到资本主义的日本去刷盘子,打杂工,做牛马的。五星红旗变成太阳旗,对于我们是损失……”

“是破产!”

“对对!是他妈的破产!要能赶在到达日本之前,把我那二十几万人民币兑了美金,我也不在乎五星红旗或者太阳旗!吃饱了撑的啊?……”

“你才二十几万,老子八十几万哪!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刀按在脖子上,老子也要捍卫五星红旗!……”

“大家别吵,听我把话说完!是损失也罢,等于破产也罢。总而言之,这不过是我们一小撮的事。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市民,没有我们这种损失,更不会受到破产的威胁。他们的心思和我们背道而驰,我们绝不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上,那我们就彻底地孤立了我们自己……”

“够了!我说你别啰嗦起来没完没了啦!你到底有什么高见,讲出来大家听听嘛!……”

“我当然是要讲出来的,就怕把你们吓着了!”

“听着了?他说怕把我们吓着了!东风吹,战鼓擂,都到了这种节骨眼儿上了,谁还怕谁哇?你讲你讲!”

“我们绑架市长。”

一语掷出,如惊雷落地。“一百单八将”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我思来想去,我们只有一个方案,可称上策——绑架市长!”

“这……这有什么用?”

“犯法的事儿咱们千万不能干啊!”

“你犯法的事儿干的还少么?逃税漏税,行贿腐蚀,伪造专利,盗用商标,这些不都是犯法的事么?你就差没倒卖军火了!如果你有那背景,有那机会,我看你敢!”

“但是我可不敢绑架市长!绑架市长那是恐怖活动,那是政治性质!要玩邪的,你们玩吧,别拖我上船。拖我上船我也不上!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撤了诸位……”

胆小的一个,说罢站起来便往门外走。

“我也……”

随即有第二个站了起来,但刚说了两个字,不往下说了。因为看见第一个人并没能走得出去,在门口被两个汉子拦住了。

“你们……你们是谁?……”

被拦住的人这才注意到,那两个汉子自己不认识。他们显然不是“一百单八将”中的弟兄。

想说“我也撤了”而没说完的那位,望着始终沉着镇定的那个人,缓缓地又坐下了。

“诸位,诸位,”他忐忑地说,“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咱们众兄弟之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是不是?有了分歧好商量,这是何必呢,这是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