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3/17页)
“我们设计的旗帜……”
“多好哇!”
婉儿神往地说。
“什么!”
许雁南沉声低问。
“要是真能像他说的那样!”
“咱们走吧!”
“我不。我还要听听呢!”
“走!”
许雁南有些生气了,抓住婉儿一只手,拽她离开了人群。
“我们设计的城徽是这样的……”
婉儿频频回首。
“我们的‘公社之歌’,也可以说是真正的未来的共产主义共和国国歌,它正在谱写之中!……”
许雁南拖着婉儿,只管匆匆地向宿舍走去。
“中国共产主义公社一号——万岁!……”
一进宿舍,许雁南便将门插上了,瞪着婉儿命令地说:“脱衣服,睡觉!”
“这么早……”
“少废话!”
婉儿看出许雁南的严厉是真的而不是佯装的,虽有所不甘,却未敢违拗。
“那……我总得洗洗脸,洗洗脚呀!……”
“我侍候你。我把水打回来。”
许雁南始终板着面孔。
婉儿不敢再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坐在床边上。
“支持公社的同学们,一切共产主义的同路人,一切崇尚理想、崇尚精神、崇尚人类理性之光的朋友们,请跟我们走到校园外面去吧!请跟我们走到市民中间去吧!……”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通过大喇叭播扬的,已经不是先前那个男生的声音,而是一个女生的声音了。其声音的高亢昂奋,比先前那个男生尤甚十倍。如同礼花,向天空开放出一片片使命感、神圣感和崇高感的瑰丽焰火,不由人不注意到它的热情的号召。
婉儿觉得那声音似乎在呼唤自己。那一种呼唤是自信的,专执一念的,百折不挠的。而且也是相当浪漫的,具有诱惑力的。仿佛使空气也变得活跃了。普遍的人们,无论男的抑或女的,年轻的抑或年老的,就潜意识而言,无不有一种渴望生活戏剧化的心理倾向。因为生活不是戏剧,人类才创造了戏剧以弥补生活持久情况之下的庸常。许多人的许多行为,可归结到摆脱庸常这一心理学命题。大抵,越戏剧化越引人入胜。
婉儿倏地站了起来。她想走到窗口去望一望。
不料许雁南立刻喝道:“你给我坐下!”
“望一眼都不行啊!”婉儿怏怏坐下,嘟哝,“莫名其妙!”
她的确有些不明白许雁南是怎么了。
“对,望一眼也不行!”
许雁南关上了窗。
“让我们到市民中间去进行宣传吧!让我们去向他们做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吧!让他们乐于为我们公社的第一批社员吧!……”
窗子虽关严了,却不能隔住那高亢昂奋的声音。恰恰相反,由于许雁南的漠然态度,婉儿仿佛更加觉得自己是在被呼唤着了。
许雁南看出了这一点,朝婉儿一指,厉声道:“你不要心驰神往!”
婉儿迎住她的目光,不服气地抢白道:“你不信我信。事在人为嘛!”
许雁南火了,双手一叉腰,向婉儿跨一步,怒问:“你信什么?你说,你信什么?”
“信他们的全部话!只要人人都信,他们的话就能成为现实!”
“也就是什么中国共产主义公社一号?”
“反正要是能生活在那么一个社会,我就感到幸福!十几亿人,实现起来难,但如今人家要在一个城市重新开始,就算不肯做人家一个同志,做同路人你为什么不允许?哼!……”
“你哼什么?你懂什么?”许雁南又向婉儿跨了一步,“我说他们一句不恭不敬的话了么?没有!但是现在我要对你说——他们的话在我听来就是——公鸡公鸡多漂亮,大红冠子绿尾巴,你到窗口瞧一瞧,请你吃把玉米花……”
“你说他们是狐狸?”
“我没有这种意思!这是你的理解!我的意思是他们那是严严肃肃庄庄重重的儿童心理!他们不过都是在演戏可他们自己不知道!这种情况是有过我也有过人人都有过!就是这么回事!……”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就什……
“我明白了你现在也是在演戏。其实你内心里是一个‘托派’。要不你修两门研究生?”婉儿冷笑起来。她认为终于也将对方看透了。这竟使她有些得意:“所以他们的主张使你听了生气!因为你要的不是他们想实现的,也不是我所希望的那么一种生活。你只要自己一个人的前途够了!可是我呢?你能给我婉儿带来些什么?我的好生活除了他们能给我还有谁?我能指靠什么?一辈子处处仰仗你这位表姐?使你自己永远觉得是我婉儿的救世主?……”
许雁南两条好看的细眉渐渐剑竖。她似乎从婉儿那种又得意又尖刻的表情读解出了一句潜台词——我才不给你这样的机会哪!……
突然她狠狠扇了婉儿一耳光。
这一耳光那么有力,以至于使婉儿向床上倒下,一手捂住一边脸,伏在床上许久未动一动。
猛响的关门之后,婉儿仍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许雁南端着一盆水回到宿舍时,婉儿不在了……
并不整齐的队伍陆陆续续离开校园。
大学永远是那么一种地方——只要有号召,拉双眼皮儿也可能成为一次行动。
一条由两个人高擎的横幅标语写的是——如果你留在这座城市,你将是共产主义城的主人!
“公社之歌”或曰“国歌”未能及时创作出来,以他们人人会唱的一首歌暂时代替:
古老的东方有一条龙
它的名字就叫中国
遥远的东方有一群人
他们都是龙的传人
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睛
祖祖辈辈是龙的传人
巨龙巨龙你睁开眼
永永远远不再彷徨……
也许,在他们之中,真正准备做“中国共产主义公社一号”第一代公民的,连百分之几也不到。即使那些今天晚上尤其表现得异常踊跃热情奔放热血沸腾的“新马克思主义者”,也未必真正准备做这一“公社”的创始人。他们只不过是受着他们那种年轻人的间接性的冲动的驱使,认为今天晚上,在这座漂浮的城市里——或者更准确地说,在这座漂浮的城市“上”,他们应该有不寻常的表现,不寻常的举动,做某一件不寻常的事情罢了。如此而已。仅此而已。倘这座城市本身很正常,而今天晚上是星期六晚上,他们则极可能是一场周末舞会的组织者。因为这座城市现在面临着归属性的选择,才启发他们心念电闪,想象丰富,决定喊出创建一座共产主义新城的惊世骇俗的口号,而不是更容易召集的一场舞会。他们热衷的似乎永远是自己的某些精彩的想法,是事情的开端,而并非事情的前途本身。也对成功的可能性毫无思考的兴趣。创建一座共产主义新城当然应该算是精彩之至的想法。一个堪称空前绝后的伟大的想法。伟大的想法大抵是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极其严峻的时候产生的。在一般的情况下在一般的时候,伟大和平凡是不怎么能区别开的。他们的亢奋也因这座城市竟给予了他们一次激发伟大想法之电火的幸运的机会。他们是些很善于抓住机会的年轻人。一旦抓住了机会他们敢作敢为,敢喊敢叫,一往直前,并不打算将任何事情真正做到底。这样的年轻人正在多起来。他们也许果真有天才的头脑。但是那天才往往飘舞在天上。睡过一觉之后,明天早晨,他们自己就可能对今天晚上开始的这一“伟大”感到索然,却会在相当长久的一段日子里洋洋自得,满足于自己头脑中曾产生过一个怎样了不起怎样伟大的想法。于他们大学不过是一所特殊的幼儿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