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切的渴望(第2/4页)

母亲曾经就父亲日益衰退的财务管理能力说出某些不算太敏感的话后,他不止一次对她动手。比如,父亲会撕毁某些他误以为早已支付过的账单,还言辞恶劣地给这些账单的公司寄信。

母亲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感到不耐烦的时候,说话就会很刻薄。因此,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某些评论会侮辱到他。有一次,父亲猛然将她推开,害她失去平衡,直接摔到卧室门边坚硬的地板上。

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父亲立刻蹲下来,伸手搂住母亲,低声下气地道歉。后来,他又在疗养院给母亲寄过一些充满悔意的信,明确表示他并未忘记那件事。不过,即便他不记得具体是哪件事,至少也记得自己曾伤害过她。

“亲爱的露丝,”搬入疗养院后不久,他在其中一封信中这样写道,“希望你能尽快抛掉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期待我们能找到一个最令人愉快的方式解决我们之间的种种误会;期盼能早日与你重逢……”

第二封信是一年后写的:“这是哈里·L. 考泽尔医生写给他挚爱妻子露丝·M. 考泽尔的信,借此向深爱的妻子表达深深的歉意。我一直都深爱着你,对你的爱永远都不会停止。无论曾经给你带来什么样的伤害,我都应该努力弥补。或许,我应该为你……”

他搬出公寓后寄给母亲的最后几封信中就有这封信,信里虽然没写他造成的伤害是什么(或许他早就不记得了),却表达了对母亲的思念和想回家的渴望。

“我挚爱的妻子住在波士顿马斯大道博伊尔斯顿街780号。今天是周三,我太想回到她身边了。求求你们,请帮帮我!”

我没见过父亲写的这些信,我怎么回想都觉得露辛达没有给我看过这些信。那是父亲写给母亲的,不是写给我的。所以,她或许觉得应该努力尊重两人之间的这点小隐私。

据露辛达所说,她把这些信带去公寓交给母亲时,母亲显然非常感动,谈起父亲时,语气中充满了怜爱和同情。但她也告诉露辛达,一想起父亲那些激烈的行为,还有她觉得他就要出手打她时的感受,尽管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但由此产生的恐惧或许还是没有完全消散。

进入疗养院后,在抗焦虑药物的帮助下,父亲那些任性的行为即便没有完全控制,也改善了不少。不过,他还是会定期出现坐立不安的现象。虽然他髋部的伤痊愈,站立和行走都不再需要别人的帮助,但每每到了深夜,他都显然需要护工的细心监督。如果护工们不在,也得有疗养院的正式员工来承担起这个任务。他要是深夜醒来,自己下床走出门或闲逛到走廊,就很有可能做出伤害到自己的事。而且,这种风险无时无刻不存在。

这种意外事件时有发生。有时是突发状况让疗养院的员工们分了心,但更多时候,他们纯粹是在父亲门外聊天聊得忘了一切。有一次,父亲撞上了一堆医用支架;还有一次,他径直闯进了一个女病人的房间。那个意外虽然没对两人造成什么伤害,却把那个女病人吓得放声尖叫。(我承认,露辛达后来那句虽然有些无礼,但颇具个人特色的评价把我逗乐了。她说:“我想,她多半觉得自己魅力无边,连你父亲那个年纪的男人都难以抗拒呢!这念头也真够骇人的!”)

而且,即便最近几年父亲腿脚越来越无力,无法再独立行走,可一旦旁人忘了升起床边的护栏,他还是会爬下床,在屋子里转悠,直到撞上椅子,或如某次那样摔倒在地。[1]

那年春天晚些时候,我又跟亚历杭德罗聊起这些事,他立刻表示了反对意见,“你父亲那些乖张的行为早已不存在,也不会再伤害你母亲或其他任何人,他有可能伤害到的只有自己。”不管怎样,疗养院为保证他安全做出的防护措施,“不过差强人意”。亚历杭德罗注意到的这些,其他护工也不难发现,比如或许会到家里照顾父亲的西尔维娅。

正如我俩所见,要指望疗养院的医生做好医疗监控,几乎类似天方夜谭。

“他会进来看几眼病人的病历,或许也开点处方,做点指示……如果他真做了什么检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多久做一次。”

他觉得,如果好好安排,我或许能在波士顿找到能将病人监控得更好的医生。他认为,露辛达就是少数几个能仔细看护父亲的员工之一。他说,我要是最终决定带父亲回家,露辛达或许能设法每周过去照顾他一次。

我心中仍然有个疑问没有告诉亚历杭德罗:即便完全不用考虑母亲的安全问题,我还是得考虑,这件事会给已经完全适应独居的母亲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我不想对母亲表现出半点不尊重的样子。母亲已经如此勇敢地面对了很多小麻烦,比如关节炎和精力不济(对一个将近99岁的老人来说,这也是正常现象)。老实说,她对一直照顾自己的那个人——西尔维娅,已经有种近乎专制的依赖。即便西尔维娅相信自己能同时照顾他们两个,我还是无法确定,要跟父亲分享他人的关爱,母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是时候拜访母亲,跟她好好谈一谈了。

20世纪70年代初,父母就搬进了那套他们居住至今的公寓。公寓包括一间主卧、一间次卧(供母亲睡着后,照顾她的那位护工稍作休息时用)、一间宽敞又迷人的客厅;客厅一头正中的位置,仍摆着父亲那张办公桌,另一头则是餐厅;餐厅旁边有个狭小逼仄的厨房。

母亲依然可以走进客厅,而且她常常是自己走过去,但有时也会有旁人搀她一把。天气好时,护工们偶尔会把她带到两层楼之间的那块绿草茵茵的夹层楼面,让她在那儿享受享受阳光,看看大步流星从她身边走过或沿着草坪那头的花坛和树篱散步的年轻人。

要是冷得不适合再出去,每天下午,等她照例在餐桌前喝完下午茶、吃完英国饼干(通常,护工们也会坐下来陪她一同享用茶点),护工们便会陪她在走廊或门厅散散步。

棒球赛季里,她都喜欢在夜里收看红袜队的比赛。父亲患病之前,他们常在哈佛俱乐部的超大荧屏上观看棒球比赛,有时还会在那吃晚餐或点心。父亲喜欢跟从没见过面的人搭话。母亲说,那些人中有研究生、律师、医生或别的学者,大多都是跟我同一代的人。双方相谈甚欢,都觉得比跟迅速消失的同龄人相处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