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2015年(第3/5页)
“时代已经变了。对这类书感兴趣的读者正在迅速消失。我要是你,就往前看,努力想点儿新东西出来。”
他的意见让我无比震惊。但他那句“时代已经变了”却让我心存恐惧,担心他或许比我更了解市场前景。这大大动摇了我的信心,让我不由得开始担心,自己已经出版的那些书会不会就此退出市场,沦为仓库里的滞销品。
此时此刻,我很多看透了政治动向的左派朋友都开始想方设法保住自己在学术圈,尤其是大学里的进步地位。我跟父亲谈起此事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我要是也能这么想,“或许并非坏事”。
我想,他知道我过去收到过学术圈的邀请,却随随便便就将其回绝了。不过,我们那次谈话后不久,我又收到一份真有几分吸引我的邀请。那是新英格兰某个相对独立的学术机构发来的,该职位涉及的学科领域跨越了单一部门的界限,介于“社会伦理学”和“社会公正”之间。收到邀请后不久,我去那儿做了一次讲座。突如其来的轻松感让我觉得,要是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他说不定会很高兴。于是,我径直驱车去了波士顿,与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然而,抵达公寓开始向父亲讲述此事时,我却矛盾起来。一方面,这个邀请是个很擅长社交的男人发出的。我知道,他并不期待,也不想让我放弃自己的信念。因此,乍看之下,那样的社会氛围或许正是我需要的工作环境。
“这个老机构需要一些变革,”他说,“老实说,我觉得您或许可以帮助我……”
另一方面,因为已经见过那些我或许会在其中任教的班级,我对父亲说,在未来20年的教学生涯中,都教那些幸运的年轻人,而非前些年我教过的那些本无缘教育的孩子们,并不会让我觉得非常舒服。
父亲犹豫了片刻,思考该如何回应。他紧扣双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跟他提起曾在罗克斯伯里教过的一名男孩。我想,他应该还记得那个极其不幸的孩子。他叫斯蒂芬,不仅常在课堂上自言自语,还得定期接受竹鞭的鞭笞。[5]1965年,在城中的“黑人学校”,人们依然接受用浸过醋的竹鞭打孩子这种惩罚方式。进入青春期后,他成了一个满腔愤懑、充满报复心理的少年。他因犯下一桩残暴罪行而锒铛入狱时,我父亲曾为了他做过一番努力。
我对父亲说,我不想抛弃像斯蒂芬这样的孩子,也不想离开众多我已熟悉的城市贫民区的孩子。这就好比能触及那些更有特权、更有优势之人良心边缘的社会范例,实在太多太多。至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们都取决于我见过的那些不公平现象。当然,我写过与斯蒂芬、他的同学和生活在他那个社区里的其他人,但我也在黑人社区居住过,并为那些家庭服务过。我想,在那里观察到的视角更利于我的写作。对于我来说,在一个富裕的社区教书、生活,将是一个重大的改变。我已经说过,我相信其他拥有类似经历的人可以跨越贫富这两个极端优雅转身,既不会觉得有悖自己的忠诚,也不会感到任何情感上的缺失。但我没法保证自己也能完成这种跨越;或者说,我甚至无法确定,这对我来说是否是个值得一试的好点子。[6]
此时此刻,便是我最感激父亲的时刻之一。他耐心地听完我的讲述,但最终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大吃一惊。
“不要接受这个职位!”他说,“它不适合你。你说起那些在学术圈谋求职位的朋友时,我就趁机想了想这个问题。”
此刻,他告诉我,他很后悔自己当时草率的回应。他说,我向他描述的这份邀请颇有几分“谄媚之意”,所以他可以理解为何我一开始会被它吸引。但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说发现我深思熟虑后的想法,才更像是他儿子会有的想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职位会‘逼死你’。如果你真的接受了它,我不认为你真能过上太平日子。”
父亲说,我们之前那次谈话后,他就跟母亲提起了我忧心出版和可能回到学术圈的事。此外,他还说如果我愿意,应该跟她也谈谈这些事,然后我就会发现,母亲的意见跟他是一致的。
“我们并不认为你需要追求安慰。我们认为,未来几年你一样会过得很好。”
即便里根先生仍执掌白宫,他还是继续说道:“肯定会有很多人,反对他那种肤浅和卑鄙的政策。他当选总统时,美国每个体面而有良知的人都还活着。”
而且他还说,无论我的助手说了什么,他都相信,肯定还有很多出版商会对我计划中的这本书感兴趣。
“我也非常肯定,你会发现,你的读者依然都在——也许现在分散了,也许他们已经变得非常沉默,也许出于某种原因,他们藏进了某些夹缝里……但我相信,他们依然都在。”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本来是坐在办公桌前的,此刻却跨过房间,从用餐区的餐具柜里拿来一个烟灰缸。我想,我应该提过,父亲喜欢抽烟斗。餐具柜旁边有个带皮套的烟盒保湿器。他装好烟斗,将它点了起来。
“你描述的这个好职位,很可能成为你的阻碍。你放弃罗德奖学金、决定离开牛津时,你身上的某样东西就已经在抵制这种生活。你知道,我当时非常不满你这么做。我简直想立刻飞过去把你拽回学校,却被你母亲拦下了。我认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说,就算你知道,我也不认为你能承受住那个结果。但我错了……”
他站在一扇窗前,边深深地抽着烟斗,边凝望着河对岸剑桥这边大学城的天际线。他喜欢那些昂贵的混合烟丝腾起的袅袅烟雾。此刻,这些烟雾不断升腾,已经将他笼罩了起来。他停顿了片刻,才又开口道:“我想,我从没有就这件事跟你说这么多话。但我非常高兴,你坚持了自己的选择。如今,冒了这么多险之后,我不想看到你踏上回头路。我希望,你能继续前行。”
我站在门边穿外套时,他又用往日那种威严十足的声音对我说了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接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顺便说一句,如果可以的话,换掉那名助手吧。听起来,他并不像你的朋友。”
我遵循了他的建议。几周后,我给一位更优秀,也更值得尊敬的出版经纪人打去电话。从那以后,这个名叫林恩·内斯比特的人便一直都是我的经纪人。一个月后,她为我正在构思的那本书寄来一份合同。该书于1985年正式出版后,吸引了一大批读者。我想,这本书应该有助于提高人们对那些只受过低等教育,或因没受过教育,所以不具备阅读能力的人的关注。此外,该书也给我带来了足以维持两年生活的收益。之后,我再次安下心来,继续写作更多的书。对我来说,最重要的素材当然是孩子们,以及他们的学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