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第4/12页)

而我留给陈先发的时间极为短暂,除了1991年和1992年在《诗歌报》上多次读到,1993年后,我几乎把这个诗人遗忘了。到了1994年,沙光编的《中国诗选》出版,我再次看到“陈先发”几个字时,已恍若隔世。好在近几年陈先发又重现江湖,并且日益精进。

2000年以后,我仍然偶尔会阅读海子的作品,但已经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希望给他一个定位,一个完全属于个人趣味而不理会世俗标准的定位。比如他与西川和骆一禾之间,谁更优秀?为了这个问题,朋友们在酒桌上多次争论过,当然,这样的争论从来就不可能得出结果。

对于海子诗歌的抒情性,同行们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比如周伦佑就曾在文章中表达过对“海子作品泛滥”的担忧,认为海子作品的流行使中国当代诗歌的探索成就毁于一旦。另一些批评家和诗人还保持了对诗歌的抒情性的警惕,他们认为,诗歌的抒情是矫揉造作的,诗歌发展到今天,抒情应该被抛弃。

我并不认同那种将诗歌中的抒情认为是“矫揉造作的”的论断,抒情作为一种文学表现手法,本身并没有什么错。如果说,在诗歌中不合时宜地、矫揉造作地抒情将被抛弃,我同意。其实,无论在什么时候,在诗歌中矫揉造作地抒情都会被人抛弃,有的抒情诗歌之所以不被“抛弃”,要么是它能够将“矫情”的成分掩饰得天衣无缝,让普通读者难以察觉,要么是因为它们表面上看起来矫情,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辨别这些微妙的差别需要慧眼。一句话:抒情的诗风没什么不妥,只要它不是为抒情而抒情。

曾经有这么一种说法,认为诗歌就是探索,就是求新,就是不能使用“陈旧”、“老套”的词语。这是一种误解。在诗歌创作中,词语与技巧本身没有优劣之分,关键是如何将它们与需要表达的内容达成平衡。“陈旧”和“老套”并不等同于“陈词滥调”,杰出的抒情同样能增强读者对生活的理解,对现实的重新发现。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在这首短短的词中,出现了春花、秋月、往事、小楼、东风、雕栏玉砌、朱颜、春水等庸常的词汇,但它们经过诗人的艺术处理和精神的灌注,再与诗人的命运衬映,呈现出何等生动和刻骨铭心的情景!

也许有人会认为《虞美人》不足以说明问题,那么我们不妨看看海子这首《村庄》: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再看看这首《九月》: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 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在这两首典型的抒情短诗中,村庄、五谷丰盛、雨水、悲伤、草原、野花、泪水、远方、琴声、明月……“俗套”的词语举目皆是,但你觉得它俗套吗?

诗人的内心不是机械厂,诗歌不是模具,不能批量生产,也不能笼统命名。评价一首诗或者一种风格的优劣,只能以具体的作品为例而不能“一棍子打倒一船人”。当然,从我个人的写作经验而言,我比较喜欢抒情与智性相结合的作品,这也是海子在我个人的“诗人排行榜”中不是很靠前的原因。至于抒情性的诗歌如何才能进入更高的领域,我想,最终还是看每个诗人的个体是否足够强大。

席勒在他那篇著名的论文《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里,将诗歌的等级划分为三个层次:讽刺诗、哀歌、牧歌。或者说素朴的诗、感伤的诗、素朴与感伤相结合的诗。在他看来,所谓“素朴的诗”,就是忠实地描写自然的诗歌,这种诗歌在古代诗人中比较多见,其特点是不存在理想与现实的分裂,显得自然而率性。而“感伤的诗”,则因为诗人不满意于现存秩序,他们渴望理想与观念的统一,却苦于无法达到,由这种人性的分裂而导致感伤的情绪。而真正的审美标准是将素朴与感伤相结合,两种因素相互成就,相互提防走向极端。详细地说,就是以素朴的节制,来提防心灵过于夸张;以伤感的情绪,提防心灵走向松弛。两者完美结合起来,在诗歌中体现一种理想中的优美人性。席勒将这样的诗歌命名为“感伤牧歌”,并称之为“最高类型的诗”,这种诗歌的性质是使现实与理想之间的一切矛盾完全被克服,给人们一种“宁静”的感觉,它使诗歌中的各种力量达到平衡,充实而有力。但这样的诗很难出现。

以此观照海子的诗歌,我们也许能够得到一些启示。海子的诗歌,无疑是席勒所说的较高境界的诗歌,即素朴与感伤相结合的诗歌,它的词汇、意境体现了素朴的特质,而内在的情感则相当感伤。当这两种因素作用于同一首诗并取得平衡时,像《村庄》、《九月》那样的佳作就出现了。虽然海子的大部分诗歌是素朴与感伤相结合,但我们也可以看到,并不是海子的所有作品都能够达到这种“感伤牧歌”的高度,在另一些诗歌中,作者的情绪有泛滥之嫌。也许,海子内心的情感太丰富了,无法平静下来,作品中那种飞蛾扑火般的激越总是无法被完美控制。比如《我请求:雨》,过多的渴盼,缺乏情绪上的节制,充其量只能算是“感伤的诗”而已。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