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 神(第2/6页)
手稿与记忆,都在十字路口,而植物从根上长出,让它的美丽去流浪。隋炀帝耳食琼花之美,就下了扬州。美是一份手稿,历史是一份手稿,现实也是一份手稿,只是对我而言,字迹都难以辨认。
而与手稿最为相似的莫过于植物了。每一刻,它们都有变化的可能——不要停下吧,为——美,为——什么!不停下的历史与现实并美,因为有了区别。人站在一棵椿树下是很脆弱的,脆弱的时候,也因为有了区别。美是区别,美是脆弱,所以没有比精致的生活方式消失得更快的事物。我们用我们的粗糙和他们的精致区别开来,尽管这也是区别,却一点也不美。区别并不就是美。
梅花开时,他就移榻园中,四周张以纱幔,月光把梅花摇上纱幔,影子回青。传统的文学艺术,是古代精致生活手中的一捧雪。
说到雪,我想起白居易。雪是白的比喻。白居易把一生诗作请人抄写三份,存放三个地方,像蒲公英成熟,被风一吹,种籽四处飘散。也像是“分株”,这是植物学术语吧,反正从白居易一式三份的行为上,举一反三,我看到古代中国诗人多像是雨前的园艺师。
唐诗是春天的植物。
宋诗是秋季的植物。
这以后的诗,大抵朽木上雕花。
唐宋诗人园艺师,明清诗人雕花匠。现在的诗人,一位偶尔逛逛花店的顾客——前几天我逛花店,发现花随人气,现在的花真是朵朵徐志摩,“浓得化不开”。
晚年的白居易,尽管多病却不能忘情,深得现世三昧。生病,吃药,也是现世的快乐呵,尤其是吃中药。中医药典,几乎是一部植物志,中药在本质上是绿幽幽的。如我行走于露水草地,这些都是药:蒲公英、半边莲、车前子;在老树下,而草而药躬着身。
茯苓饼,花脸,曹操,粉红
蒲公英。
白色。
蒲公英白色的球体——一座小小的戏园,圆顶戏园,我想起一座戏园——大红舞台,吉祥如意。十几张八仙桌,听戏的人散坐着,花瓣绕住紫檀色花芯。喝茶,喝彩(喝彩是一门技术),嗑瓜子,瞌睡,吸纸烟,吃点心——我怀念这样的状态,其中有种现世和现世的快乐。这状态是嘈杂的,现世的快乐本身就不无嘈杂色彩。
法国诗人米肖自称“蛮子”,因为他认为世界的文明在东方。他到过中国,进到戏园,他说舞台上的演出与人的生存状况很接近,最让他感兴趣的是看戏的时候还有东西吃,这就造成良善和睦的气氛。
只有现世快乐之中,粉墨登场的历史同艺术下台后还会跑到我们懵懵懂懂的心里,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白一块——历史是正净,俗称大花脸;艺术是副净。明明脸上涂抹得天花乱坠不干不净,却要称之为“净”,倒不失幽默感。
历史有时候就是艺术,艺术也往往成为历史。只是历史生气,只能在鼻子里“哼嗯”几声,而艺术一旦不高兴,就“哇呀呀”了。花脸像座植物园,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白一块地一路跟着我,像我跟紧死去的祖父。
“花脸”这个词,总让我想起童年在照片上见到的一种花卉:“抓破脸”。记忆中产于南美。白色的还是紫色的花瓣上有几道像用指甲抓出的血痕。黑血痕。红血痕。在花脸之中,看上去最干净是曹操的水白脸——水粉打底加上些黑笔道勾成,这就是所谓的奸臣脸,我们叫它“白鼻头”,也就是“白鼻子”的意思。小时候有一首童谣,见到人摔跟头就唱:
奸细白鼻头,
曹操摔跟头。
大概是这样唱的。曹操是水白脸,但在印象中白的只是他的鼻子,这无疑是受上面那一首童谣影响吧。白一块的曹操鼻子,不知为什么我会常常和北京著名土特产茯苓饼叠加一起。又白又薄的茯苓饼呵,我吃掉多少曹操的鼻子呢?
在童年,我总是对大人告诉我所谓的坏人坏事充满好奇,下地狱的力量远远大于上天堂的愿望。茯苓饼我吃得不多,偶尔有人从北京来,给我捎上一盒。我现居北京,倒几乎忘记这种点心。
又白又薄的茯苓饼,好像风(细细的春风)都能把它吹起。但茯苓我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想象它的品质洁白。隐约地想起它是菌类植物,于是我就查《本草纲目》。竟没有查到。可能是我心急慌忙,也可能是茯苓另有姓名。品质洁白的高人,一般都是隐姓埋名的。我只查到“土茯苓”,不知与茯苓是不是一回事。土茯苓有一个别名很好听,叫“冷饭团”,看来可以充饥。多识鸟兽草木,生病之际就可以自己给自己找药;遇到饥荒凶年,也就不至于饿死,饿得眼冒金星,就挖个“冷饭团”充充饥吧。尽管柏油路上,一镐下去,挖到的只是下水道。
从蒲公英到曹操到茯苓饼,我的意识也流得太快,简直不是流,像在跳。但转而一想,也不奇怪。是白作了它们的线索——蒲公英是白的,曹操的脸是白的,茯苓饼是白的,“白”,是这个片段的“形而上”。
1986年初秋,我去北京出差,回苏州时给母亲带点茯苓饼,她不舍得吃,坏了。我知道她其实是不爱吃,嫌甜。她看到坏了,觉得有点对不起儿子的孝心,就说是不舍得吃。我知道。江南阴湿,茯苓饼洁白的质地上散坐着豆绿色的圈圈点点霉斑,我觉得好看,恍如“洒金笺”之梦,就拿出羊毫,在上面写字。我写了一行字:
“谁没有一只白鼻子呢?自己的白鼻子。”
这是个文字游戏。“鼻”的古字,就是“自”。即使这个“自”字已被楷体,你多看它几眼,还是像我们的鼻子。
曹操一捋髯口,白鼻子晃动,趁他白鼻子晃动之际,我多看几眼八仙桌上一只瓷碟里的一块点心。那年,我三岁。散文写到这里,我像是越活越小了——“五岁的时候,我常常会被父母从祖母那里带到他们家过星期天”,我记得前面我这样写过。瓷碟描着金边(描金碗碟从现代家庭中淘汰出去,因为不能在微波炉里使用),在杏眼般睁大的碟底,一块红色的点心是仅剩的点心。一块粉红的点心。一块洋红的点心。一块橘红的点心。一块猩红的点心。一块朱红的点心。一块淡红的点心。一块大红的点心。一块紫红的点心。一块石榴红的点心。一块宝书红的点心。一块中国红的点心。一块胭脂红的点心。一块口红的点心。一块粉红的点心。一块粉红的点心。我想起来了,是一块粉红的点心。我站在大人身后,见到他面前的描金瓷碟里有一块粉红的点心。像一朵梅花。这是现在的比喻。三生梅花草,一位辛酸人。我站在他身后,耐心地等着他回转身来,好发现我,我想他会笑眯眯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