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 神(第3/6页)
“小弟弟,拿着吃吧。”
我还不时地弄出些声响,但他一直没有回转身来,笑眯眯地说,说什么呢?他被曹操的白鼻子牵连,像自己的污点。
像一朵梅花般的一块粉红的点心,使我馋了多年。我曾经多次拉着祖母姑母的手,走过一家又一家点心店,但从没有找到像这一块如此精致与美丽的点心——在大红舞台上曹操的白鼻子下晃动的粉红和梅花。
好多年了,我似乎是走在去点心店的路上。更像是走在去植物园的路上。
植物园,我只去过一次:南京,1987。在1987年,我记得我常去电影院。这是另外的生活。
梨园,过场戏
在苏州,有一种糕点也是粉红色的,也是梅花形状,但做得很大,叫“定胜糕”。搬家时候,就要送人:送给老邻居和新邻居。还有肉馒头。……她挎着两竹篮,一篮是粉红的定胜糕,一篮是雪白的肉馒头,给同住一个门堂子的邻居挨门逐户地送着,边递人糕馒,边说:“谢谢你们的照顾呵。”这是搬走时对老邻居说的;“今后要打扰你们了”,这是搬来时对新邻居说的。邻居们接过糕馒,也一叠声地答谢:“哪里哪里,客气客气。”那时候,我吃到定胜糕,就会问一句,谁搬走了,或者,谁搬来了。有时候并无人搬走搬来,是祖母买来给我吃的。
粉红的定胜糕,更像玫瑰红。搬家吃玫瑰红的定胜糕,过年吃象牙白的糖年糕。定胜糕的“胜”,有人说应该写成“榫”,它们在吴方言里是一个音。也有人说定胜糕的“定”应该写成“钉”——“钉榫糕”(定胜糕,确切写法或许是“锭榫糕”,糕形有点像古建筑中的“银锭榫”。榫卯有像粽子的“粽角榫”,糕饼当然也可像榫卯的“银锭榫”)。
她搬来的时候,最惹眼是两只大黑箱子。搬运的人坐在上面,她不乐意一一把他们扯起,她对她外甥说:“怎么能坐在这上面?没有王法。”那人大概是她外甥。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她的戏衣箱,不能随便坐,在后台,除非丑角。传说中唐明皇客串过丑角,所以后世丑角在现世里也就有了身份。她把梨园行规看成王法,那么王法在她眼中,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吆喝:
“推出午门,斩!”
大黑箱子里,放着几身戏装和一对野鸡翎子——她打开给我看过其中的一只。她早没戏了。她是演刀马旦的,下放到一家灯泡厂工作也已几年。一只又一只灯泡从她手上经过,像没完没了的过场戏。
蒲公英,抽屉
蒲公英是大地上的空中楼阁。
我在空中楼阁里做梦:梦见一群人在老槐树下找到一片蒲公英,我们摘下一朵,就把它吹散,比赛谁吹得远吹得高。常常是它们飞上一阵,我们就看不见了。
满天,满地,飘着,白色。其实是灰白色的,颤颤悠悠,一根弧圆的虚线……这一根与那一根交叉、踢腿、拿大顶,我们赤了脚,脱了衬衫,在虚线上跳跃,像……踩住石头……跑……过河……流。
他揉揉眼睛,大约飞进眼睛。眼球就是一朵蒲公英。在他身后,一件又一件紫檀家具:床梳妆台椅子八仙桌——八仙桌上,紫砂茶壶大腹便便。要伐去多少株紫檀树,才能圆你一个奢华梦?他开了灯,看到,看到一抽屉寂寞,银白清凉的,溶溶欲滴的。
我看到一抽屉溶溶欲滴欲飞不飞的寂寞……前两年,我带儿子去文庙玩——那里已成古玩市场。字画,家具,钱币,玉件,瓷器,字画,家具,钱币,玉件,瓷器,字画,家具,钱币,玉件,瓷器,字画,家具,钱币,玉件,瓷器,赝品像人生格言和警句一样受到追捧。我带他到后面的荒草朽木中去,在荒草朽木之中,他见到一棵银白清凉的蒲公英。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他跑进荒草,摘来文庙与《论语》中的眼球。
我们坐在碑廊台阶上,一个园丁拧开水龙头,水像一股绳似地掉下,一个园丁在荒草里洗手。一个园丁双手使劲一甩,然后在裤管上擦擦,走了。其实一个园丁双手使劲甩了三甩,被甩出的水珠,留在半空,两年后还没有落到实处。
碑文也留在半空,黑底白字。碑文是白字连篇。由于寂寞,由于时间,一个字也会飞出无数种籽,文化的复数。尽管我的儿子并没有朝身后吹气。阿基米德说,是他说?给我一个什么,就能撬起地球。要撬起地球干什么?地球又不是下水道盖子。但很久以来,我眼前常有这样的图景:被阿基米德撬起的地球,一下子散架,下起一场蒲公英雨。人类的家园,在它飞翔与漂泊的途中。看似灾难,实际上是诗意。或者实际上是灾难,看似诗意。
一抽屉。地球一抽屉。人类一抽屉。文化一抽屉。知识一抽屉。散文一抽屉。蒲公英一抽屉。
“你要一抽屉蒲公英干什么?”
“因为已有半抽屉。”
醉猫草,字母,词典
据说猫吃薄荷,就会醉。
我常到那一角去玩:一间破房子——没码齐的麻将牌,前面是口水井,吊桶掉下去,听不见声响,掉以轻心,声响要好久才能听见。一间破房子,水井在前面,后面有块地,扑克大小,种满薄荷。绿的薄荷,绿的墨。姑祖母一见我在那里,从不姑息迁就,就拎起我耳朵,让我上别处。我的耳朵会又红又烫,因为烫,所以觉得红,也就是看见。觉得是一种看见。姑祖母有时候说话不好听,说我贱命,这房子以前是干粗活佣人所住。后来有个青年人租赁其中,从不和我说话,我也从不和他说话。这个青年人像匹蓝色的斑马,一天到晚不出门,埋着头,抓着笔,我从窗口望望,纸上一行一行的蓝墨水。这用蓝墨水一行一行写着的白纸,与这个青年人掺杂起来,很是神秘,于是“这个青年人像匹蓝色的斑马”了。优秀诗人都是蓝色的斑马。不优秀诗人都是不蓝色的斑马。我知道世上有诗这种玩意儿后,我想这个青年人大概是一位诗人吧。优秀诗人。会不会是叶赛宁——最初读到叶赛宁诗歌,我马上想起那匹蓝色的青年斑马、薄荷、水井、破房子和又红又烫的耳朵。叶赛宁诗歌里摇曳着很多植物,尽管我没找到过薄荷。六七岁上,我没有中国外国概念,看到海涅、雨果、普希金诗歌(我读到叶赛宁诗歌是很晚的事,那时已初中毕业在社会上混饭吃了),我以为他们就是用中文写的。当时也没中文这个概念,只以为满世界都是这一种方头方脑的文字。
我已记不清,也许就是想象——灰尘漫漶,黄昏黄色的尘灰,我从楼梯下的储藏室里翻出一只空铁皮圆盒,上面印着英文(邻居——一位有文化的小姑娘——告诉我这是外国人的字时,我咯咯大笑,“外国人”,这听起来多好玩,笑过之后,我说她骗人),一个一个字母(“字母”的说法,当然是以后才知道的。说法常常是术语的一个扩大),我以为是图案。人们上上下下,楼梯像是储藏室绷紧的鼓皮。那个时候,我常能看见打鼓,几乎天天有人在路上打鼓。鲜红的鼓身,金黄的鼓皮,时代的颜色又硬又响又有些火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