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 神(第4/6页)
而薄荷在破房子后面,清凉旺旺盛盛。我把薄荷放到玻璃杯里,玻璃杯上,印着个铁路工人高举红灯。我不是爱清凉之味,主要是开水泡薄荷,绿绿的,好看。真绿,铁路工人勇敢的脸都被映绿。
有时候,也就是我趁祖母没防备的时候,往炉灶上熬得热气呼呼的白米粥锅里,扔进去一大把薄荷。一锅白粥像一口染缸,当然,这样说有点夸张,但记忆总是夸张的,记忆在夸张的力所能及作用下,翻两番,在我们心理上。夸张更多属于心理学范畴,而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我把薄荷扔进去,扔得泛滥,吃粥时候,薄荷味使舌尖发冷,像脱了一件衣剥了一层皮。
……一碗绿幽幽的薄荷粥,放些糖,薄荷的凉味也就不那么横行霸道。只是那个时代的白糖稀少得像现在过多一样合情合理。那个时代的白糖凭票定量供应,小半勺白糖也就是奢侈了,我是长孙,其他都是孙女,祖母、姑祖母肯定有点重男轻女,所以我一直口福不浅。小半勺白糖舀到绿幽幽的薄荷粥碗里,漾起丝丝白净的涟漪,其实是有点柠檬黄色,像树荫上的夕照光,像瓷瓶边的金缕曲。曲终人不见,慢慢消失,江上数峰青,青到天地无声。天地就在一只碗中——民以食为天,天地一碗中,中有薄荷粥,粥冷露华浓。小半勺白糖舀到绿幽幽的薄荷粥碗里,消失直到无声。吃粥的日子,是诗意的,这话我以前说过……
据说猫吃薄荷,就会醉。所以薄荷又叫醉猫草。
薄荷,一本夏天书,我一点一点阅读着,我回来了。回忆是阅读,更是回来——这行字在南亩采桑,那行字正东地造房,喔,把梁抬高,再抬高,再抬高一些,放成双爆竹,燃结队鞭炮,抛洒馒头、糕、糖果。上梁是件大事。造房常在夏天进行,附近的小贩闻讯赶来,向屋主兜售着薄荷糕。木匠瓦工是不用自己掏钱买的,造房期间的酒菜饭、点心、烟,全由屋主供给。
薄荷糕并不好吃,起码是乡下的薄荷糕并不好吃。
喔,把梁抬高,再抬高,再抬高一些,上梁是件大事,上梁不正,下梁要歪,当然是件大事。乡下亲戚上梁的时候,请父母去吃饭。他是位花农,种了几亩地的茉莉花、白兰花和代代花。父母遇到另一位亲戚,特地从昆明赶来,还带着女儿。这小姑娘比我小,和我养的狸猫差不多大。一位乡下亲戚会串联起许多隐隐约约的亲戚,我们彼此不认识的,他都有往来。我问狸猫:
“你那里有什么花?”
狸猫叫声很细:
“缅桂花。”
“什么?”
“缅桂花。”
我从来没听说过,我没听说过的花在我想来就不是花,狸猫急了,就问我有什么,我说茉莉花、白兰花和代代花,她说这不算,又不是你的,那我有什么花呢?“薄荷!”
狸猫笑了,说:
“这算什么花呀,在我们昆明,烧狗肉吃。”
也是,我真没看到薄荷开花,竹子开花倒还见过。薄荷是草,天生的药之草,我患鼻炎之际,去看老中医,老中医大笔一挥,处方上首先写的就是“薄荷”,接着“苍耳”。
苍耳很好玩,我从药包里抓出几个,把它藏在叔叔的汗衫上,他洗完澡,没头没脑地把汗衫一套,就会“啊”地大叫起来。很好玩。苍耳上(苍耳的果实上)有许多尖刻的倒刺,它会钩在狐狸或者黄鼠狼背上,让它们代为播种。狐狸和黄鼠狼结伴旅行,大开眼界,苍耳从它们背上落下,就长出碧绿的茎叶。
“苍耳”这个草名,我会想到“苍天有耳”。
破房子后面的薄荷叶,采不完,像是采不完的样子。
但我足有二十多年没见到薄荷。自从长大,离开祖母、姑祖母、姑母和叔叔。再见到薄荷,我已有儿子。
一天,我与儿子,还有一位朋友,去散步,不知朋友他从那里采来一枝薄荷,给我儿子玩。儿子摘片叶子,嚼嚼,我以为他会惊讶,不料他很平淡地说道:
“和蚊香差不多。”
轮上我惊讶,连连追问:
“怎么,你吃过蚊香?”
儿子不回答,摇摇薄荷枝,跑开了。朋友追上他,把他扛在肩头,他兴奋地晃着薄荷枝,在沉沉的星空底下。我跟在他们身后,嗅着被摇晃出的浓如火焰的清凉气息……如沸如腾的星斗下一枝墨绿的薄荷,如沸如腾的星斗下一枝墨绿的薄荷,如沸如腾的星斗下一枝墨绿的薄荷,我愉快的话,我想重复一百遍。
薄荷淡淡散来,我跟在他们身后——如沸如腾的星斗下一枝墨绿的薄荷——这香飘到我身后,就是淡淡复淡淡浅浅又浅浅的影子吧。
薄荷,多年生草本植物,茎有四棱,叶子对生,花淡紫色,茎和叶子有清凉的香味,可以入药,提炼出来的芳香化合物可加在糖果、饮料里。
抄自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花淡紫色”,我没见到,或许见到也不注意……薄荷淡紫色的花,在绿幽幽的气息中斑斑驳驳地浮动,仿佛莫奈的画。
词典是想象里的植物园,只是我从没把植物园想象为词典。植物园,我只去过一次:南京,1987。而写作这篇文章,使我又走在去植物园的路上。只是这植物园是虚线的、“大地上的空中楼阁”和纸本的。
鸟蛋粉绿,蛇,蟑螂花
扛着我儿子的那位朋友,其实是我儿子骑在他肩膀上,当初,他在一条内河船上做水手,他喜欢流水、暮色、鸟兽、植物,还有钱。他是位从乡下考出来的孩子,休假时候,也就经常回到乡下。他喜欢爬树,“一个穿着白衬衫的老头,头很大,大得让我难过。他爬在椿树上,用一根带铁钩的竹竿采椿芽。椿芽一蓬蓬掉下,椿芽从老头身边滑过的时候,照绿他的白衬衫”,我不知道他爬上过椿树没有,我见到的只是大头的白衬衫老头爬在椿树上。他爬上一棵树,是什么树呢?他没说。他爬到树上,发现鸟巢。鸟巢是天工开物的织锦结构,一片蓝天,一卷手札,他的手伸进寂静的洞穴里,手指的探险使昏睡的目不识丁的触觉目不转睛,屏住气,眸子清如水,他摸出的,是几枚鸟蛋。鸟蛋粉绿,他欢喜得几乎从树上掉下。
那棵树离他远了。树在暮色中旅行,新月的酒店招呼苍茫酩酊,大醉唯我独尊。一尊酒是古人与老柯与斧头柄的迷糊。他欢喜至极,像个形容词。无边无际的词在容器中才初具形体,一如勤快的初为人妇。他把粉绿留在视觉里,鸟蛋藏在胸口,幻想着孵出鸟来。你以为自己是只什么鸟?男鸟闻香识八字,女鸟闺房望秋水。他常常在一棵又一棵回家的树下吟哦踌躇,直到相信孵不出鸟来,他又爬到树上,是什么树呢?是他爬过的树,是他摸出鸟蛋的树,把粉绿鸟蛋放回天工开物后寂静的洞穴、一卷手札的织锦结构和一片蓝天。粉绿和鸟蛋留在回忆里,回忆是一只小正方盒子被一只大正方盒子套住,但这仅仅属于视觉效果,当它在触觉下、嗅觉下……我们常常不知道身在回忆的哪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