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 神(第5/6页)

有一次他从鸟巢里摸到过一条青蛇。

他来信,告诉我有一次他从鸟巢里摸到过一条青蛇——他在乡下给我写信,会夹寄上一些叶子、茎、藤蔓,等我收到,已经茶褐皮黄。时间把青枝绿叶收藏进它的回忆之中,时间的回忆是深度的失去,人的回忆是时间的失去。他休假结束,给我儿子带来一捧石蒜,我说这花不能玩,有毒,叫“蟑螂花”。

他瞪大眼睛,他和我儿子一同问我:

“为什么叫蟑螂花?”

“它的气味像蟑螂。”

“喔,蟑螂就是这个味道。”他嗅着石蒜,像是第一次听说蟑螂一样。

香花,毒草

花园里没有毒草,香花也香不到哪里去。

椿,小媳妇

他爬在椿树上,用一根带铁钩的竹竿采椿芽,几个小媳妇在椿树下,他又往上爬了爬,这场景,把我从面前推开,其实是回忆把我从面前推开,一下推进过去我所见到的另一个场景中——一个小媳妇想采香椿芽,爬了几次,都没爬上那棵椿树。开始她先跳了跳,想抓住头顶的树枝,没有抓住。她又跳了跳,还是想抓住头顶的树枝,还是没有抓住。她就伸出左手,抱住树干,又伸出右手,把树干揽定,借势一跳,其实是一爬,没有爬上。她松开手,退后几步,站稳身体,看看椿树。她又向椿树靠近,伸出左手,抱住树干,又伸出右手,把树干揽定,借势一跳,其实是一爬,还是没有爬上。她喘口气,吐了一口口水,伸出右手,揽住树干,又伸出左手,把树干抱定,借势一跳,她一屁股落实在地上。她从地上爬起,拍拍巴掌,站稳身体,看看椿树,一扭头走了。

看来她不会用腿。

周粟,薇,史记,姓薛的伙计

看来不饥饿的小媳妇,是爬不上椿树的。一个人是要常有在饥荒中度岁的感觉,有了这感觉,她就能爬上椿树。我们有的是各种菜谱,缺的就是《饥荒食单》。饥荒食单,说到底就是尽量扩大饮食范围。现在并不是凶年,但居安思危么。当然,饥荒食单也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样子——那就是即使在饥荒凶年,我也要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首先是吃得有滋有味。饥荒凶年不是就没有美食,美食的涵义,恰恰在于化平常为不凡、化腐朽为神奇。只是在饥荒凶年,很可能平常与腐朽之物都难以找到。伯夷、叔齐跑到首阳山中,义不食周粟——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饥荒凶年——就吃薇这种野菜。当薇吃完,他们也就饿死。如果伯夷、叔齐有一份《饥荒食单》,吃完薇,知道还有其他东西也能吃,就不至于因薇绝而命断,这样,两人对诗歌或许大有贡献。“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快饿死了,还在写诗,他们不是诗人难道是小说家吗?尽管这段历史有点像小说。《史记》中的历史都有点像小说。

美食有时候就是一意孤行、我行我素。美食有时候就是另类。苏东坡他把宋朝人一般不吃的苜蓿——喂驴的饲料——吃得津津有味。美食者是具有创造性的口腹艺术家。苏东坡爱吃的苜蓿,唐朝也有人吃了,但没觉得是美食,所以吃出牢骚。唐中宗时,有个姓薛的伙计居冷官无所事事,每天吃的又只是苜蓿,就写诗一首,中有两句:“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不料被唐中宗知道,他就下道圣旨,既然在这里吃不好,那就另找饭铺吧。姓薛的伙计因为吃不惯苜蓿,丢了官。苏东坡爱吃苜蓿,或许有用意。而我吃它,因为它的确好吃。当然加工很重要,姓薛的伙计不爱吃苜蓿,看来唐朝人的烹调手艺比他们的写诗手艺,水平差得太远。

苜蓿,我们叫“金花菜”,与“金花菜”菜名容易相混的,叫“金针菜”。

金针菜也就是萱草——萱草之花。萱草又名忘忧草,古人认为它能让人忘却愁闷。有一年我乘车旅行,见到一亩一亩萱草花,车厢里拥挤,空气又闷热得很,心想现在能下车,用鲜萱草花炒鸡蛋——鲜萱草花炒来吃……一股惆怅之味。真是奇怪,我过去吃鲜萱草花,吃出惆怅的味道,但在舌尖上却是以快乐的形式舒卷,如云似烟,琵琶轻弹。

琵琶,红花郎

我记忆的小巷里,都有枇杷树。一棵。三棵。枇杷与琵琶的关系——枇杷叶子,像琵琶形状。或者说琵琶形状像枇杷叶子。

有一个官人想吃枇杷,命下人去办。不料这下人不知道枇杷,以为官人心血来潮想吃琵琶,就把琵琶劈碎,煮了汤羹。现在有一道菜倒叫“琵琶羹”的,是鸡头米、西米加椰奶,取白居易《琵琶行》中“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意。

夏天的小巷里,有叫卖“红花郎”的。红花郎,多好听的名字,在江南,在过去,用它肥田和喂猪。

我父亲极爱吃红花郎。但我还是爱吃苜蓿。

红花郎还有一个名字,叫紫云英。红花郎写部畅销书,开始走红,红得发紫,于是红花郎就成紫云英。

紫云英现在的价钱不比肉贱,大猪小猪们是吃不到了。

诗经,菖蒲青青的岁月

以前我曾胡乱说过,《诗经》是一部药典。现在我胡乱想来,它不但是药典,还是饥荒凶年的饮食指南吧。《诗经》与《饥荒食单》差不多。《饥荒食单》换一个名字,叫《凶年纲目》可能更有味道。

《诗经·邶风·谷风》(节选):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采葑采菲,无以下体。

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

不远伊迩,薄送我畿。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宴尔新昏,如兄如弟。

试译如下:

东风徐徐吹,有阴也有雨。

既然结同心,不该发脾气。

芜菁和萝卜,采来丢根体。

莫违昔日誓,生死在一起。

别你迟迟去,心中难分离。

送我都不愿,站在门槛里。

谁说苦菜苦,比我甜如荠。

当初新婚日,亲密像兄弟。

大致如此,错不到哪里去。只是“宴尔新昏,如兄如弟”句,通常解释为她看着丈夫又快快乐乐地结了婚,与新欢打得火热。而我的理解是她还抱着一线希望,絮絮叨叨地向丈夫描述他们当初的良辰美景,企望唤起他的回忆,从而回心转意破镜重圆。因为前一节的“德音莫违,及尔同死”是她的规劝,这一节就是她的企望。这里是节选,到了第三节的“宴尔新昏”,才是她吃醋,或者发脾气。我从我,故这样翻译。反正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节诗中已有了四件可吃之物——也就是植物,也就是药草。草药的清香花袭人一般,不可名状,在芭蕉映绿的窗纸上,一个俯首的身影仿佛淡淡山水,药罐中的热气就是那逸气横溢的笔墨……草在生长,药也在生长,草与药缠绵同根,药草是缘,草药是份。草药更像是从药草的绿里抽出来的一叶蛾眉。在它们上面,云雾缭绕衣带渐宽——与其说药到病除,不如讲情至神来,于想象间无穷尽,一页手稿:是一页有关食单、纲目、药典的手稿:葑、菲、荼、荠,只有荠才“名副其实”。也就是说,荠在多年以前是“荠”,多年以后也是“荠”。一个词,一个物,“名”与“实”活过所有灵魂决不刻舟求剑的菖蒲青青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