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 神(第6/6页)
一场病从1993年暮冬生到1994年初春,比我的头发还长。住院前期发烧,像“他爬在椿树上”,不下来——我常常爬在40℃的高度上,下不来。那时我不读《诗经》已有十余年,发烧的时候却屡屡烧到它。我成发烧友。早忘记的篇章,会手拉手跳将出,眼皮底下站为模模糊糊一排。这是一支极易哗变的队伍,不一会儿,云头花朵。
携芍药过泾,香如铝皮。剌耳,抠眼。
到渭,持未来的唐菖蒲。黄皮布老虎头在红绢宫扇的掩拂下:新橙好色。
黄河南边的杏,黄河北边的梅,有幸有媒,更拿来旧时唐菖蒲。
入海口仿佛灌浆的稻米——
狗不吠即非非礼。
蟋蟀,腹地,天平秤。
对弈者,模拟家。猫眼执黑先行,白者为鱼目。混珠?婚者,椿树杪上粉红颜乘大船破春而来:
为谁迎娶花娘呢?
椿树上的嫩芽,是粉红色的。白雪遗音山茶红颜,新春椿树上的嫩芽就是粉红颜。一块粉红的点心。一块洋红的点心。一块橘红的点心。一块猩红的点心。一块朱红的点心。一块淡红的点心。一块大红的点心。一块紫红的点心。一块石榴红的点心。一块宝书红的点心。一块中国红的点心。一块胭脂红的点心。一块口红的点心。一块粉红的点心。一块粉红的点心。我想起来了,我是好色之徒,你们则是饕餮鬼。“食”,“色”,发音差不多。
荠菜,火车开走,羊粪
荠菜分裂了一片羽毛,分裂得那样深,像是用刀子刻出。荠菜叶让我想起我曾见过的版画。
谁没见过荠菜呢?即使没见过大地上的荠菜,也会在厨房里见到。作为一年生或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它既可以是“一”,也可以是“多”,数量并不能影响到它个性的质量。
像在铜矿石的硬面上词不达意地凿出白色,荠菜的花,星星,点点,开出这些花,开出这些花与说出这些话一样,它并没有回避什么,要回避的不是痛苦也不是或许的快乐。因为痛苦,痛苦是词不达意的;或许也因为快乐,快乐也是词不达意的。痛苦和快乐,当被词描述、被相写生,它就像采来芜菁、萝卜,却丢掉它们的大根。也就是说没有一个有关痛苦或快乐的词能够到达痛苦或快乐之意,痛苦,快乐,屋顶下的露天,沸腾的凉水,虚线的、“大地上的空中楼阁”和纸本椿树——一个小媳妇看看椿树,一扭头走了,不是她不想爬上去,因为她不会用腿——当她学会用腿的时候,椿树已成纸本:一个要用手写出或用嘴说出之词。
痛苦一经言说,就是欲望。快乐也是如此。回避的只是口若悬河,在一个看起来像是灵魂的旱季。
而灵魂有时就近在眼前,它毫不经意……藤蔓上的豌豆荚,字正腔圆的豌豆,在碧绿的刀鞘里蠢蠢欲动,我能想象得到,想象就是看见,我能看见一颗又一颗生青的珍珠,它的蠢蠢欲动是灵魂的呼吸,刀鞘碧绿,灵魂一会儿斟词酌句,一会儿……在另一个地方,又如此粗心大意,像一棵粗枝大叶的树,一棵远山顶上“撑高了蓝天”的初夏的消息树……而存在与表现,在一朵荠菜花身上,就既是“一”,又是“多”,是看上去总比“一”要小得多的“多”——荠菜花的开放这存在与表现的起点,就是非“一”非“多”。开放的荠菜花,是对荠菜花的放弃,起点意味着放弃。最终它只放弃而不回避,它从没有回避什么,因为回避不是勇气不够,恰恰是勇气对它而言已不是一种选择。
一片羽毛分裂了飞鸟,荠菜分裂了一片羽毛。荠菜的叶子羽状分裂,分裂得那样深,像是用刀子刻出。荠菜叶让我想起我曾见过的版画……灵魂在一块木板上,它并不是被创造的,它早就在那里……身上敲着钉子的梦游者……眼、手、腿、鼻错位但秩序井然的鬼怪……睡在深处的白昼之静……深绿色的魔法与咒语——一株植物就是一种深绿色的魔法、一种深绿色的咒语,但魔法与咒语非“一”即“多”非“多”即“一”,而一株植物就既是“一”,又是“多”,非“一”非“多”的痛苦或者快乐。痛苦在我看来,更像是快乐的部分。
青花碗:黄金的笋片,绿玉的荠菜;
青花碗:白雪的豆腐,绿玉的荠菜——
这是一个干净世界。
荠菜可与笋同炒,若作荠菜豆腐羹,也极鲜美。色就是香,就是味,味中之味,身体里的身体,内中之内,词里的词,地球一味,人类一味,文化一味,知识一味,散文一味,囗囗(原文此处是方框)一味,囗囗(原文此处是方框)一味,囗囗(原文此处是方框)一味。许多菜蔬都要轧荤道,否则出不了鲜,而荠菜无所谓。荠菜的个性强,肉丝炒它,它的菜味也不会被霸气的肉味夺走。一股清寒的苦味,越嚼越香——尤其是荠菜头,《菜根谭》里的“咬得菜根”(菜根就是菜头),如咬的是荠菜头,那只管谭,菜蔬里的荠菜头,水产里的鲢鱼头,果品里的甘蔗头(“渐入佳境”这则成语,就是顾恺之啃甘蔗头啃出的),头头是道——道不尽的美味。只是现在的荠菜,已是人工培植——沙棘丛中的民间歌手,从音乐学院进修回来,蒸汽留在那里,火车开走。
沙棘枝像苍耳——“苍耳上(苍耳的果实上)有许多尖刻的倒刺”——但在宜川黄河滩头上的沙棘,这我亲眼见过,却没有倒刺,传说为不钩住光武帝衣裳,让他迅速逃走。那当然是光武帝最倒霉的时候,因为他那时还不是光武帝。
宜川在陕西省,铺镇也在陕西省。我在铺镇——九岁上下吧——祖母曾领了我和表妹们去采荠菜。祖母不说“采”,说“挑”,挑荠菜,到荒野中去挑荠菜,到旷地上去挑荠菜,到坟头边去挑荠菜。“挑”,吴方言中指从下往上的手的动作。吴方言我现在想来,是很精致的。桑叶蘑菇,说“采”,扁豆豇豆,说“掰”,马兰头荠菜,说“挑”——在老一代人那里,动词分得很细。“春在溪头荠菜花”,祖母领了我和表妹们,去挑荠菜。祖母挎着竹篮,我和表妹们高唱“羊屎巴巴黑豆豆”——一首童谣,就这么一句——在祖母身边跑前跑后,出了厂区。
铺镇蔬菜品种很少,我记得常吃的是个头硕大的菠菜。铺镇的菠菜有股羊骚气,祖母说:
“是用羊粪浇的吧。”
“浇”,施肥的意思。
椿
为了看一棵椿树。椿树上既没有老头,椿树下也没有爬不上这一棵椿树的小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