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史前形态(第10/15页)

索尔格说:“对我来说是这样,在尽力设想同一地区里各种不同类型的地貌的年龄和产生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时,恰恰是由于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多样性,有时候我开始在一个绝无仅有的宽幅想象画中驰骋遐想,期盼着最终能够获得这幅画。在这样的时刻,我心里清清楚楚,我不是一个哲学家,却十分自然地进行着哲学思考。”

劳费尔:“不过这些可不是专业要求的对事物的思维,而且在一门专业哲学里我们也不可能有话语权。就我个人而言,如果拥有一种突发的富有哲学意味的想象,我可就太高兴了,仅仅就我个人而言。我的科学给了我一些其他人即使睡着时也不可能有的白日梦。”

索尔格:“那你不妨给我讲一点儿。”

劳费尔:“讲地貌?”

索尔格:“讲地貌和你。”

积蓄热情;对秩序的乐趣(也包括对一张长方形桌子的乐趣);对简单的居住的享受;再次发现的学习之乐;对身体的愉悦:对其种种需求的愉悦,也无非就是对种种活动的愉悦。再也无欲无求:并非不幸。充实:没有任何超自然的东西。并非撇开不去想,但没有固执。感受着一个永远发热的脑袋:没有个人的思想,不寻求任何结论,谁都没有预先想到气喘吁吁的(“帮帮我吧”),然后深深地呼吸着(“感谢谁呢?”),唯有随同思考。随同大地思考而思考大地。随同大地思考而思考大地,当作没有结果思考着的世界。那个伴随着我的循环才循环的世界,连同我一起,连同最终思考过的东西,作为仅有的思考过的东西。再也没有血液,再也没有心脏跳动,再也没有人类的时间:只有那强劲搏动的、因自己的搏动而震颤的绝对透明。再也没有世纪,只有季节。从躺卧到站立;从站立到跳跃和奔跑。说话和竞赛的乐趣。没有表演的兴趣,但却乐于看别人表演。强劲的风,而没有一片叶子从那些桦树上落下来。一阵子宁静:后来又刮起另一阵轻风,树叶纷纷扬扬地落到地面上。一条干涸的支流上有一群挤在一起的海鸥,伴随着一片缓慢飘动的云彩被推向一边。在那些腐烂的死鱼上撒满白色的乌鸦粪便,上面插着红色的柳枝。石子上散落着一个个空弹壳,枪声响在别处。屋内一把椅子上方挂着一件衬衫,落山的太阳透过最上面的扣眼缝闪着光亮。那个在一只飞经这里的鸟儿(或飞机)的影子里大吃一惊的房间。“非常欢迎,你们这些笑吟吟的死者”:然而只有自己的记忆在额头后的大脑里微笑着,太弱了,无法接回那些像歪斜的布袋一样短暂出现的死者。你呀,这条河流。你呀,这座房子。(呼喊。)在敞开的窗框外面,站着那个干活归来的朋友。一片片小水洼中,树叶在打着转转。就连那些草茎看上去也像是落叶。

索尔格动身离开北方这个低地平原的前一天,也是发现这块大陆的纪念日,是个一年一度的节庆日。时间几近十月中,清晨,河水拍打在从河岸斜坡下伸出来的细小的冰凌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冰上散落着一些竖立的冰雪晶体;水面上那许许多多的小雪团是那些依旧随流漂浮的海鸥。

在一个废弃的、已经倒塌的小屋旁,长着一棵桦树,树干上一个残留的篮球网被一阵劲风甩到了铁框的上方。河边有一条条小沟,深色的风影犹如一个个在水下漂移的浅滩在那里移动。那些白色树干上的斑驳暗影后来常常让索尔格想起那只猫,它头藏在皮毛里,卧在窗口那张桌子上,显得那么亲密。一只家养动物也只能如此亲密了。

劳费尔还睡着,头像那只动物一样藏了起来。半夜他从床上起来,在外面起居间里到处转悠着。回卧室时还问东问西,说话时只动笨拙的厚嘴唇(这让坐在床上的索尔格想起了自己的兄弟),而不动舌头,每发一个音都要快速地闭一下眼睛(不是只眨动眼睫毛),就像他说谎时做的动作:直到这时,索尔格才发现,这位朋友在梦游。

看他现在的样子,好像还要睡很长时间。此间,风在他那些沉沙槽里添加着收获。看着他和窗口的那只动物,索尔格又找到了自己(那样不经意地忘却的)对正在逝去的时间的感觉,同时发现前些天那没有自身重量的存在的缺失,对他来说,那些天犹如“按照他的时间”逝去的:然而对他来说,在所有那些以非暴力方式出现在一个没有生命和死亡的中心地带的图像上,缺少的——并不是对自己的感觉,而是对自己作为一种形态感觉的意识:直到此时,他才感知到这一形态,因为他目睹着那个蜷身而卧的人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关注,在他那双能够穿透那纯粹画面的、并非永生的眼睛的椭圆形视野里——意识是这种形态的感受,而这种形态的感受是宽容——不,他不愿意什么都不是。

索尔格和那只跟在身后的猫来到外面,它“这一天好像知道些什么”。河滩上,那些被河水冲下来的树木摆成了一个个圆圈,或者是偶然被水冲成这副模样,他在想象着。印第安人或许想用这样的圆圈将自己与这个节庆日以及可能因他而能想起的事隔离开来。整个聚居地在他眼前好似一个神秘的禁区,作为了解底细的人,他正在最后一次环游这个聚居地。

军用道路上的一根根通信电杆上确实时不时能看见图腾标记。路上烂泥中的轮胎印说不定就是一种神秘的印第安象形文字的图案;低矮的木头厕所上面伸出的一个个驼鹿角不过是在讥笑无权闯入这里的外人。“是的,我们敞开了大门”:在这个国家节庆日里,平日里超市门边常见的这句四处通行的套话有一种另外的特别含义。在疾驶而过的警车里(此前索尔格在这个地区从未见过一辆),一个占领国那一张张毫无表情无名无姓的脸招摇过市,这里的人民只有让自己的狗对着它们狂叫。“转转圈子,做做联想游戏。”索尔格对在他身后跑过来的猫说,它总是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连孩子们也到校了;他看见他们坐在长长的低矮房子里,坐在那面涂了色的玻璃后面,不过一点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只能看到许多圆圆的、浓黑的、突然让他觉得非常可爱的头顶。有人在用一支笛子吹着一首美国圣诞曲,声音很是刺耳——不是在练习,好像是故意吹错的。一个孩子走到窗前,面对正在抬头望着他的索尔格啪的一声吹破了一个口香糖的泡泡。他拐进了那个公用木板房,像以往常常做的那样翻着用铁链连着的通缉令相册:许多被通缉者都有在野外生存的经验,身上刺着“命定失踪”的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