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史前形态(第11/15页)

目光转向墓地:几乎所有躺在这里的人都是年纪轻轻死去的。地面上有许多落球果,高高低低的,长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白蘑菇。走进木头教堂歇歇脚:树叶纷纷从外面吹到座椅间,一直吹到摊放在一张桌子上的借书处的长条椅上方;风琴上摆着一本打开的乐谱;隔壁房间是教士的住处,里面飘出一团团油腻的早餐的雾气。拐过下一个弯,只见树木间挂着印第安人晾的衣服,全是深色的。一个个小屋的窗户后面,显现出主人的轮廓,他们的身材是那样矮小,即使站着最多也只能看到脖子:因而他不仅仅是从他们那里走开,而且还能够与他们道别。

风很大,他行走间上衣的扣子都被风解开了。风暖融融的,其间也裹挟着一股股寒气,吹到嘴里已经有了雪的味道。那只猫时不时停住步子,转动着脑袋,注视着一个个屋子里黑乎乎的身影。当他抱起猫时,它弓起身子向他脸上喷着寒气:它不能忍受在户外被人抱着。

在身后那只猫的陪伴下,索尔格又结束了河岸边的环行(最后从精力充沛的走动变成跑动),他心里嘀咕着:今天我第一次看见这些住户家四周围的院子,而且发现这个聚居地有一条环形路。

最近这段时间,河水水面下降了不少,因而浅滩之间形成了许多河中小岛,河水围着小岛旋转着,好像是被困在里面的一条鱼搅起来的:“连这里也是这样的圆圈。”尽管看不见一个人影,但此时从河谷低处,到处传来人声的回音(无人的小舟在河岸的砾石上发出的摩擦声中夹着一只河燕的尖叫声)——索尔格看见村里的人好像头挨头齐聚在河湾里,像“伟大的水族之家”:这条河的流域,从源头到河口,“除了这里,其他地方都不值得一提”;这里简直就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一提的地方”——仿佛就像在那些下降后的河水到处留在沙子上的文字中可以看出的那样(另一个河岸的边缘在“最后那条界线的那一边”)。

那是印第安人的声音,是从那没有人影的潺潺流水中传来的回声。然而,索尔格却认为(他没有听懂一个词)听到了自己的语言,听到了这个地区的特殊土语。这里曾经是自己祖先的故乡。他蹲下去看着猫的双眼,它退着躲开他;当他试图去抚摸它时,它跑开了。它好像反感人家在户外这样对它,逃开的动作和一条狗差不多。

他脚下到处是干涸的岸边淤泥,活像一片由近乎规则的多边形(大多是六边形)织成的大网。看着这一条条裂纹时,它们渐渐开始反过来影响着他,不过并没把他肢解得像地面一样,而是将他所有的细胞(此时才能够体验到的空虚)聚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从碎裂的地面上,有某种东西飞向这个男人,使他的体魄变得强大、温暖和沉稳。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那幅图案,想象着自己就是一个接受者,接受的不是什么消息或信息,而是一种双重的、在他脸上分属两个不同层面可以接受的力量:在额头上,他也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别扭的骨头消失了,无非就是因为在他的意识里,除了这个障碍之外,再也没有了任何别的东西;眼眶以下的平面——与地面几乎成直角——重新获得一张脸的各个特征,有一双人眼,有一张人嘴;每样东西自成一体,但并未被意识分开;他的的确确感受到那垂下的眼睑的拱形是接收屏。此时此刻,那垂得越来越低的脑袋并不意味着自我放弃,而是意味着坚决果断:“我正是做出决断的人。”他向上望着,似乎已经为一切做好了准备;伴随着每一道目光,应允而来的是别的目光,在空虚中同样如此;但愿能够首先对那些目光产生影响。

这时,河水刷刷地流淌——那些灌木丛又发出窸窣声,那么引人注意的轻柔,就像他到达这里的那个夏日一样,是这条河流当时展现的第一标志。

这个从地上站起身的人并不沉迷,只有内心的平静。他期待的不再是顿悟,而是均衡和持久。“我的脸什么时候才能画完呢?”他可能会说,他为此生而感到高兴,赞同自己的死亡,爱这个世界;他可能会注意到,在这样的和谐氛围里,河水因此流得更加缓慢了;草丛闪着光亮;被太阳晒热的汽油桶发着声响。他看到身边一根亮红色树枝上有一片孤零零的柳叶,并且明白了,在他死后,在所有的人死后,他还会出现在这片大地的深处,还会赋予他此刻四处观察的每样东西这样的轮廓;为此他感受到一种使他超越了所有树冠的幸福:与此同时,他的脸作为“表现这种幸福”的面具留了下来。(后来甚至还存在着一种希望:那就是知道一些东西的感受。)

抓住这个瞬间吧,索尔格“这位英雄”放下了原本打算作为这个地区的纪念品装进衣袋里的石头,快步穿过那延展草地的草丛,朝三角山墙木屋走去。那只蹲坐在屋前的花猫又一次忘记了他。有一次,劳费尔曾说,他“或许会更长久地生活在这里,但还是要回到欧洲去死”。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时,劳费尔投来一种盛气凌人和像无赖一样的目光,迎接着这个走进屋里的人:他留在了另一个人即将离开的地方。他脚穿白色短棉袜,身穿一件鼓起来的衬衫,裤子后兜露出一块格子手绢和一双分指手套——和一个地地道道的当地人一模一样。所有的想象四散飘去,怎样去告别,这让索尔格好心烦:比如就像一些人要离开一个地方,而其他人还在睡觉时,那么难道就没有可能无意地、作为沉浸在梦乡里的人离开一个地方吗?突然间有了这样一个想法:“今天晚上为我辞行,到天亮时,如果你还躺在床上的话,我就去坐邮政飞机。”

就这样决定了,白天一块儿工作。也就是说,一个人正式邀请另一个参与自己的工作,最后他们统一了意见,一起去航拍。

租来的单引擎飞机在河流上空飞得很低,甚至连地表植被下那些暗色小冰晶的轮廓都能看得见。虽然索尔格以前常常从空中观察这个地带,然而直到就要离开它的现在,他才想象出一个特别的形状。他将这个基本上不成形状的平原看成一个多肢的躯体,那躯体还有一张不可能混淆、独一无二、此时此刻倾情于他的脸。这张脸显得丰富、神秘而令人惊奇:丰富不仅在于形态的多种多样,而且还在于它显露出的永不枯竭;神秘在于那不计其数的个体形态近乎无名无姓,它们总是奇异地让人想起(或预先认知)一个人类世界,犹如一个个呼唤着要获得名字的小形态——那么,这张脸上令人惊奇的是,每每看去时,那在其中汹涌澎湃的水流就会扩展开来:想象从来都是靠不住的——那宽度每每都是一个新的事件,哪怕你只是将目光短暂地移开;它的确是不可思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