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史前形态(第13/15页)

“是呀”(用这唯一的一个词,索尔格终于认为自己长时间以来只是如此思来想去的事情是一种责任):劳费尔在某些时刻的确曾是自己的朋友;而和这个女人,他们刚才还紧紧地贴在一起,他和她那实实在在的身体,如胶似漆的身体——然而,他,一个单身汉,一个又要启程离开的人,一个“陌生的家伙”(一种令人作呕的蘑菇的名字),以一个“朋友”或“情人”的姿态闯进这两人的联合体,这是何等肆意的行为啊。

索尔格并没有预先切身感受到这二人的联盟,而是此时此刻才感受到;他现在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对已经成双的情侣:这个出色卓越的大地形态研究者和这个非凡绝妙的畜生。

没有人问他为什么笑:他们也知道原因。接下来的时刻自然将还在继续玩牌的索尔格置于一个正在发生的史前事件里:河流中,有一座微微上升的狭长小岛,看上去很独特:岛的中心下陷成一个小小的近似圆形的坑,一片针叶林茂密而幽暗地从那里长出来,其余四处都光秃秃的。或许这个锅状的坑穴是由一个地下洞穴形成的,索尔格一下子,但同时又梦幻般地缓慢陷入其中,而两个牌友刚才还和他一起处在齐眉高的地方,现在却清清楚楚地上升到他视野的上边缘上。坑穴里已经长满青苔,树木间立起一只只黑熊。

索尔格就像取得胜利似的来到外面。他在窗户透出来的光中走动着。外面没有其他光线,连一颗星星也没有。起先他还看得见两人坐在桌子旁边,后来灌木枝条伸进了渐渐远去的发亮的四边形:仿佛那一块块玻璃涂上了污物。“请你们忘了我吧。”他不大看得清眼前的东西——时而能看出一个浅色的石头轮廓——因此只得用脚和胳膊肘摸索着往前走。连一点嘀嗒声都听不到,只是偶尔传来一声轻微的摩擦声。

后来,在一片漆黑中,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单独显现出来;再也没有了任何图像,终归如此。所有这些相互衬托的平面,不管它们显现出什么颜色(该不会还有“婚礼颜色”吧?),还让他想到了死人:他仿佛在凝望着那里面的逝者。这时,他看见河流在这种黑暗中奔涌的地方:淡薄的黑色之上茫茫一片。正像他所崇敬的一位画家曾说过的一样,这些形态现在就是他的“表现者”,然而却没有“他的窘迫”,没有“他的羞愧”;因而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他的“造型师”。

要合乎规范地描述一个作业区域,尽管使用了所有独立的专业方法,可索尔格的科学还要求运用最后一个特别的技术,它被称为“概览”。面对黑中之黑显现出来的极地之夜,这样的一种概览自然会显得无章无序,没有所要求的客观:另一种宁静在他的内心具有决定性(他真正体验着中心和深度),同时超越他自己而延伸,使他的手掌(轻轻张开的手指)发热,让他大脚趾根部的肌肉鼓起,让他感觉到自己的一颗颗牙齿,并将他作为一个整体变成一种物体,这种物体成了一种所有感知的器官,完全朝向外界:一个愤怒之极的人用“美妙”这个唯一的词语可以表述的平静征服了这个在黑暗的地带里观望自己的人。

在这黑暗中,这个人不仅回过头去,而且肩部和腰间也在松弛地绕着自己的轴心旋转。他看出来了,自己的生活必将变得危险重重。他没有看到那些危险,他预感到了它们的存在;他不可能去寻找它们,因为它们是必然来临的;他预感到了无可避免的孤单和持续的远离。所有这些预感接踵而来,却形不成一个清晰的预见;它们汇聚成一种感觉,那样具有冒险性,仿佛他刚刚离开了自己所有的爱,没有了任何回转的可能性;他沉迷在永远的孤单中,大声地欢呼道:“没有人知道我在哪儿。没有人知道我在哪儿!”(月亮出来了片刻,被训斥了一顿。)

这时,在他旁边,有人在黑暗中抽泣,像一个遭到遗弃的小孩。或者是一只大型动物的鼻息声?

然而,那只是一个离得相当近但却不在视觉范围以内的人清嗓子的声音。他这样做是想表示他没有恶意。于是两个谁也看不见谁的人之间有了如下一段对话:“你好,陌生人。你今天晚上感觉怎么样?”索尔格:“谢谢,很好?您好吗?”说话人:“短暂的秋天。燃料用完了。”索尔格:“下面河边不是放着一堆木头吗?”说话人:“不错的河流。美丽的夏天。漫长的冬天。这位先生大概不会在意二十五美分吧?”(一只手,温暖得就像自己的手,取走了那枚硬币。)说话人:“上帝祝福你,伙计。绿色的北极光,顶端是黄颜色。你从哪里来?”索尔格:“从欧洲来。”说话人:“我得给你讲点什么:永远也别太长时间看着雪地。你会因此变成瞎子。这种事已发生在我本人身上。再来一个故事好吗?”索尔格:“不用了,谢谢。”说话人:“你曾经是受欢迎的,我亲爱的。别吃太多的肉。再在这里好好待一段时间。照顾好自己。要为自己感到高兴。祝旅途顺心。尽快和家里联系。”

索尔格不知道此人是印第安人还是白种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听着这人在黑暗中离去,然后七拐八绕地快步往回跑,但还可以把握得住路、方向和自己的身子。他回到村子,回到三角山墙木屋,屋子里另外两个人站在窗户旁边,没有回头看他:好像他们根本就没发现他曾离开过;或者说他确实已经被忘记了,因而他此时必须得斥责他们——印第安女人肩膀上,两只玻璃制的狐狸眼在凝视着他。

再没有什么好说的;被那光滑的女人用双手最后一次拉到身边,又微微笑着推了开来,而且被一种惊异的目光扫过。在此期间,她的整个脸似乎在变大,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将站到他们身边来告别的朋友抱了起来;然后自己离开,去突然间(但很短暂)寒气逼人的夜色中的隔壁房间躺下睡觉,带着责任感(“邮政飞机”等)。

索尔格在睡梦中一直在等着一个人,可他没有来。他醒过一次,看见那只猫蹲在屋子角落里:“小家伙,巨大无比的动物。”他平心静气地和它攀谈,呼唤它。它走上前来,把头拱到他的下巴底下:它要生活,他想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忘记并走向毁灭吗?他突然把那只动物称作“孩子”,爱抚着它(他的胳膊因爱而变得强劲有力),把它称作亲爱的,因为它的颜色:“黑白!”

睡梦中,索尔格的大脑变成一幅世界地图,他作为夹裹着许多石头的土堆醒来。天蒙蒙亮时,劳费尔躺在原以为是空着的床上,闭着眼睛,一副满怀恶意的怪相。提着箱子从无神地盯着某处看的猫身边走过,它不再有任何认识他的表示。他将许多东西留在了这所房子里。“我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