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史前形态(第14/15页)
邮政飞机里,索尔格与几个马上又打起盹的印第安人坐在后面。太阳从无边无际的原始针叶林中升起时,他看到一片桦树叶闪着亮光,叶子的黄色令人气爽,他想着那个印第安女人(“那下面有一个可爱的女人”),出于一种难以确定的好奇站起身来。这好奇随后变成一种饥渴,不是对什么触手可摸之物,而是对未来之事的饥渴:他在感受着“未来”,没有任何具体图像的未来。在这样一种没有图像的暖洋洋的想象中,他看见飞机驾驶员扭过头来,从他的唇形中解读出这样一句话:“我们必须返航。”
返航的原因是南边山脉后面的高原上这个冬季的第一场暴风雪。那个更大的聚居地(从前的一个淘金人聚居中心)就坐落在那里。从那里可以乘坐喷气式飞机继续飞。驾驶员驾机返航飞着“8”字形时经过的区域里,下面的地貌都变了形:一个沼泽湖的圆变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僵物,一条条蜿蜒曲折的小河被沼泽绿所覆盖,只是偶尔某个地方才有粼粼波光泛出。山坡上一条条长泄水槽本是春季融化的雪水在石子中掘出的又长又直的宽带,现在却折向各个方向。飞机恐怕第二天早晨才能再次起飞。
着陆后,索尔格在小小的滑行区边上停住脚步。他提着箱子竖在那里,就像耸立在一个哈哈镜室里,两条腿粗壮短小,脖子长得超过了耳朵。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无非也就是飞机在天上绕了一圈的时间里,村子似乎整个儿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不得入内的“工厂”。他坐在箱子上,以村子的身份在嘲笑自己,嘲笑索尔格。他还从未回到过这样一种非真实的境地中来。怎样避免被人看见呢?他站起身来,迈步走开和改换方向时一个劲儿地耸着肩膀。还能再走哪一步棋:赤裸裸的房屋墙体那些失真的颜色;虚假的河流那失去神奇之力的水。这样的破损十分普遍,如今显得肆无忌惮和毫不掩饰,因而,这个愚笨的受骗者的嘲笑弯弯曲曲地爬在脸上。
不知往何处去,在这种情形下,他是很危险的;不是进攻者,而是送上门的牺牲品。
在踌躇而行的索尔格前面,在狭窄的小路上,一个似乎没有年龄的人往这边走过来,和他走得一样缓慢;并未沉浸在深思中,但也没有观望任何东西——因而他那缓慢的走动渐渐显出古里古怪的样子。他没有四下张望,只是一再略略显露着自己的侧影,看不见眼睛,就像有时候狗从身边溜过去那样。最后他来到近旁,从袋子里扯出一根固定在手腕上的链条,拳头攥着那沉甸甸的家伙径直朝“我!”而来。
就像没有年龄一样,这个男人也没有种族。眼睛呈浅色,没有中心,似乎就看不到有目光。他每次弯腿时,似乎都要将嘴咧向一边,可是他没有微笑。当他(“果真”!)挥起铁链时,两个人都没有了脸,整个世界的面目在这一刻都扭曲变形了,悲喜交加地没有了脸。
“亲爱的兄弟。”醉汉将链条抡向箱子,箱子立刻破裂开来。醉汉随后瘫倒在上面。
索尔格推开醉汉的身子,用胳膊夹着自己的东西,径直向以尘世间至美的方式召唤着他的三角山墙木屋走去。这时,他是那样愤怒,是那样憎恨所有的人,因而每一个动作都是以直线进行的。房门紧锁,他直接坐在屋前的木墩上。一片落叶碰到了他的后脑勺,犹如一只动物的爪子。可那只猫在房子里面,在一间间清冷的房间里溜达着,不时有一个棋子暗示性地分散着它的注意力,它在忙着做出自己的反应,这些反应让它打发时间。屋外台阶上的这个男人被不情愿的百无聊赖羞辱着——此间,他脚边摆着那个让人想起浴场更衣室门前踏板的擦鞋垫,还有放在旁边的足球,它们似乎也在为讥讽添油加醋,好像也在诅咒人。
这次攻击并未伤着他,而是大大羞辱了他;这不是殴打,而是一种对他的人和物的蔑视——似乎有一个声音高声讥讽道:“你和你的照片。你和你的绘图。你和你的‘论文’。”这时,索尔格才给予还击,向空中挥出拳头。对于一个无事可做的人来说,已经不再有北极地区,只有一如既往的寒冷且灰蒙蒙的天气。在这个空间里,在一座座小屋底下,他这个闲汉看到的只是生锈的破烂,而不是“劳费尔的静态小地貌”——关于他的工作,他原以为唯有自己知道其秘密。然而在此期间,那些工作却由一个不知是谁的人在实施,由某个人在干着许多事情的同时顺带完成的。当那家伙举起铁链准备动手打来时,索尔格死去了片刻,现在他又活了。然而那种无形之感并未减弱:在每一个瞬间还是一个无限量时,下一个无形之点又已经在其中搏动了——正如在一种恶性的疼痛中,它既是点状的,又没有终止:作为点极为沉重,而作为无限量却几近失重。那个印第安女人又成了“另外的种族”。在所有可能的插曲中,她最终只会期盼着他的毁灭——“你呀,劳费尔,欺骗其他人(处于自身无形状态中而骂兴大发的索尔格说),其根源就在于他们的社会,无所谓属于哪一种,让你感到深深的厌倦——另一方面,你不想向任何人展示你自己:因为你或许和蔼可亲,心地善良,怜悯每一个生灵,但归根结底是一个厌倦了的家伙。”
这时,这位怒火中烧的演讲者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怪物,一个有点小小的喘息空隙的怪物。他抬起目光,看着那片水面,它仿佛在观察着他。这平坦的大地过于寂静——而索尔格此时期待着爆发,甚至有一种顷刻间经历一次山脉形成的需求,或者至少感受一下一块石头从山岩爆裂而出。他跳起身来,将那只球踢向房子的墙,用力非常猛,球在弹回时呼啸着从他耳边擦过。接下来,他继续踢着,也不喘口气,直到他眼前的那些小石子像一朵朵花似的发出光亮,直到觉得独自踢球的自己十分可怕。
他停下来,注意到水面上方那些向后排成阶梯的低云。它们呈惨淡的亮色,底部不像往常那样平平展展,而是圆形的,挂在那里一动不动。一阵风从这片大地的深处吹出来,浓密的雪雾突然间从云中落下,不是同时从所有的云中落下,而是以极小的间隔先后从一团团云中落下。天际上还有纷乱的暗色在涌动,好似一群飞蝗,那是些从云团里剥离出来的奇怪物体,像一连串雪崩扬起无数粉末,到最后,在近前处,一股短小但却强有力的白色波浪夹裹着一种干涩的轰鸣扑向那座房子和这个站在房前的人,而整个河域已经不再有一片雪花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