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史前形态(第12/15页)

索尔格很快便将拍摄忘在了一边,而让他把河流看成一张脸的轮廓的是那种切身的感激,甚或是惊叹,一种现在才能感受到的对近几个月爱的工作区域的惊叹。那一个个马蹄湖,一个个泉源锅穴,一个个槽谷,一个个熔岩滩或冰川源头出来的冰河乳浆:在这里,在“他自己的”地区上空,他懂得了这些如此流行的形态名称。然而之前他却常常觉得它们是不可容忍的儿戏。就像他在这里体验到一张脸一样,其他研究者在他们的区域也就可能看到一个个好似虔诚的梦幻屋宇,有柱子、大门、台阶、讲坛和塔楼,还配有碗、钵、勺和祭锅,比如那屋宇就坐落在一条喇叭状的小谷地里。谷地两边或许镶嵌着串串小丘;他此时很有兴致地为每一个形体的类名称再添加一个亲切的专有名称——因为地图上那些为数不多的名字或出自该地区短暂的淘金史(“幻影峡谷”、“无功湖”、“冻脚山”、“半美元溪”、“恐怖岛”),或纯粹以数字作名称,如“八里沼泽地”后面的“九里湖”,“九里湖”前面的“六里湖”。一些印第安地名堪为典范:“小痴狂山”北边的“大痴狂山”,或穿经“小风谷”消失在一个无名沼泽里的“大无名溪”。

虽然河水冰得即便在夏日里人也不可能下去,索尔格面前却突然冒出一个场景,他正在河中戏水、潜水、畅游。曾几何时,这些河流不也是一个个神的化身吗?“丽水。”他说,随后觉察到自己刚刚为这条河命了名。(被截断的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支流犹如一条条彩带在下边翩翩起舞。)

他从来就不相信自己会爱上这种景色,甚至不相信会爱上景色——在出乎意料地喜欢上这条河流的同时,他此刻还感受到那独特的历史:它并没有终止,并不像自己那一个个噩梦或仅仅是一个个观念蒙骗了自己那样,这历史随着滚滚流水的宽容在继续前行。面对这丰富的景色,自身极其富有的意识犹如一支欢乐剂唤醒了他——也迫使他立刻并且不断地舍弃它,否则他必定会窒息而死。

他的下一个念头是,现在自己完全有能力掌控住规划已久的论文“论空间”,于是他对劳费尔说:“完事后我想请你给欧洲打一个电话,我付钱。”劳费尔先前给飞行员讲解了航拍相机,这时飞行员正给他讲着各种仪器。

当地的公用电话安装在滑行区对面一个飞机库里。穹顶机库后部的一个角落里修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板屋,就像一个一直住着人的屋子一样,里面摆着一张配有台灯的桌子,一张铺着狼皮的床,一个书架和一个小铁炉(要过电话到电话接通总是要等很长时间)。这个隔间有两面是借用机库的铁皮墙,电话机作为显而易见的公共用品安装在其中一面墙上,而进小板屋的钥匙要到村子另一头的超市里拿。

当初,索尔格经常开着吉普车来这里,这也是因为他喜欢在这间昏暗的小屋里坐在桌边等候。在远隔大洋的线路终于为他接通之前,每一次都会出现卫星传来的沙沙声,随之而来的是远隔重洋的画面。这种短暂的沙沙声使这个已准备好说话的人突然置身于一种莫名的激动之中。随着他的第一句话,这一端的人因激动名副其实地向另一端的人“呼喊”起来。然而到后来,即便是在说话时,也常常只有神思恍惚:另一头的声音即使再清晰,也会在说话间显得越来越远,而且屋子里除了电话中的声音从未有过其他声响(或音乐声,或狗叫声,或什么背景声音);打电话的人将自己看成被禁锢在电话线前的人,将自己的声音当作耳中的回音;挂上电话时的沉迷之感就称作“非真实”。

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被这个奇异的空间所吸引的索尔格习惯了只陪着劳费尔来这里,边等边喝酒,边等边下棋。后来成了一个共同的习惯,索尔格请这位朋友打电话,而劳费尔则邀请他一同前去跟着听。

在欧洲早已是白天了,而他们在这里却坐在漫漫夜色中的小机库里的小格子间里。唯一陌生的声音是电话机里面偶尔发出的嘟嘟声,不过那是针对其他人的;在另外一个“村镇”里;在一个另行标注的荒野地图网格里。

后来,索尔格根本就不去听沉浸在电话机旁或问或答或讲述的劳费尔的话,只是看着他被卡进角落里,贴在电话机旁,或地地道道的说话人,或地地道道的听话人:这位朋友随后摆脱了男人对男人时的那种近似畏怯的举止,显示出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索尔格而言,在“八英里村”(距北极圈的距离)的最后一夜变得非同寻常,尽管并未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情。先前他曾有过一些想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顺带思考过它们,现在一定要使它们更加清晰起来;它们关系到一种责任——不是被疏忽的责任,而是一种渐渐到了履行日期的责任;因为履行这种责任将会要求他做一些无法想象的事情,所以,在一次经历非凡的第一夜里,他在感受着自己,却对此没有确定的图像。

索尔格偶尔也会有兴致忙活点吃的。他在准备晚餐,也跟他的朋友和那个印第安女人一起做。晚饭后,他们三人围着桌子坐下打牌,牌是从一个散发着清新气味的新盒子里取出来的,是印第安女人带来的送别礼物。纸牌上印着乌鸦、鹰、狼和狐狸,王牌上这四种动物围成一个大圆圈,圆圈中间是一张印第安人的脸。

三角山墙木屋里有一个枝形吊灯,装着几个又长又薄的锥形玻璃灯泡。在它们发出的光芒里里,每个人都看着自己手里排成扇形而闪着宁静光泽的淡色纸牌。通向所有房间的门都敞开着,就连阁楼暗室的门也开着,整座房子里的灯也都开着。那只猫蹲着,眼睛盯着索尔格装好的箱子,摆动着耳朵,不时将尾巴从这一边甩到另一边;它微微亮出自己的爪子,好像那是它的指甲;它将前爪缩进身下,最后进入了梦乡。

劳费尔的下巴泛着光。他穿了一件丝绸衬衫和一件缀着金纽扣的黑色丝绒马甲,系在上臂上的饰带使丝绸鼓了起来。他在这里第一次穿上了从欧洲带来的低帮鞋。鞋子在桌下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在这之前,鞋里塞的只是撑鞋物。他剪了鼻毛,挺胸昂首坐在那里。他从不甩牌,每次都是用展开的手掌将牌放下。如果赢了牌,他会露出毫无恶意的喜色,输了时会面带愤怒的威严。他自己内心的克制力和外露的豪气表现得十分完美。

虽然他们坐在一张没有上位下位之分的桌子旁,但印第安女人俨然是圆的起点。她不在两个男人的左边或右边,而是两个男人坐在她的两侧。正是她,让人迷醉。她打牌时全然一副干她本行时的姿态,她就是这样分发药品的:发药品的动作随意灵巧,从不间断,仿佛有许多只手在工作(而每次分别从其他人那里收取归她所有的东西则被看成是一种感激)。她的妆容和佩戴的饰物(脖子上挂着一个玉石护身符)给人一种印象,她不是一个印第安女人,而是一台深色而危险的、具有神采奕奕的身影的机器;只要她低头把那双人的眼睛投向纸牌时,这台机器便从那空空的黑边拱状眼睑中发出凝视的目光,将整个空间都收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