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骆驼剌(第6/11页)

现在她和男人已经吃完晚饭,正坐在沙发上聊天。男人给她讲一个多月的见闻,轻轻拈去她脸上的一根断发。她应着男人的话,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她想起那束花。也许几分钟后,就会有人敲开他们的门,说,某先生送给某女士的花,请签个名。她紧张起来,目光的尾梢盯着挂了大红中国结的防盗门。男人问你怎么了?她说没事。只说了两个字,每个字都在抖。

有人敲门。她冲过去,堵在门口。果真是花童,果真是说,某先生送给某女士的花,请签个名。她看也没看,她说你们搞错了,不会有人给我送花。花童说不会错,是你的。她说你开什么玩笑?真的错了。她想关门,可是迟钝的花童仍然赖在那里。他说,请签个名。

男人已经站在身后了。他接过写着她地址的纸条。他接过写着她名字的明信片和鲜花。他仔细地看着纸条,看着明信片,看着鲜花,看着女人。他的表情飞快地变化。女人仍然穿着出门时的衣裙,艳丽迷人。还有她的眉眼,她的唇,她的脸庞,他送她的铂金项链,一起闪着眩晕却失真的光泽。女人真的有些眩晕了,她感觉,一场地震即将到来。

几秒钟的沉默,却有几个世纪般漫长。然后她听到男人说,是送错了。男人给了花童一点小费,转过脸,对女人说,是送错的……要不我们替她留下吧。来不及回答,男人已经接过鲜花,返身回到客厅。他找出一个许久没用的花瓶,装上水,将那束花,小心翼翼地插上。

女人站在一边,看男人做这一切,片刻,突然抱紧男人。她吻他的男人,疯狂,却是泪水盈盈。

有人问她为什么对自己的老公千般好。有人问她为什么他们的感情胜似初恋。有人问她你为什么能够耐得住寂寞。有人问她你的老公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牵肠挂肚……

她幸福地笑。她说因为某一天,我收到一束送错的鲜花。

玫瑰香茶

经过繁华的街区,拐进幽静的胡同,推开古老的木门。慢慢往下走,高跟鞋敲打着陈旧脆弱的竹质楼梯,无可奈何地响。女人走进城市的最底层。她住在潮湿阴冷的地下室。女人认为自己并不幸福。

窗台上开着一盆紫色的指甲兰。女人坐在窗前,看男人把一杯玫瑰香茶端来。这里可以望见城市的马路,微微仰视,各种各样的鞋子急匆匆踏过,宛若咫尺。男人说换上拖鞋吧!他把茶递到女人的掌心。晶莹修长的玻璃杯,三朵娇嫩的小小花苞在水中浮沉。

女人把茶杯放上窗台。她不敢喝。她怕自己的防线再一次崩溃。

女人说我都收拾好了,一会儿就走。

男人说哦。他把茶盒里剩下的玫瑰花苞倒进一个塑料袋,扎紧,递给女人。他说带上,那边冷,喝杯热茶。

花苞是男人亲手采摘。每年春天,他都会回了老家,在山野间细细寻找。他把采下的花苞在乡间晾干,装进密封良好的茶盒,带回来,成为她一年四季的固定饮品。

男人说,玫瑰香茶,调血理气,养颜美容,消除疲劳,保肠护胃。女人笑。捧在手里的玫瑰和泡在水里的玫瑰有区别吗?肯定有的。眼前这个男人,只会将那些花苞,丢进圆润细长的玻璃杯。

公司的磊,会给女人送大捧的玫瑰。含苞的玫瑰,挂着绚丽七彩的露珠。每天他们都会见面,磊是女人的上司,可是他仍然每天给女人送花,毫不吝啬自己的感情。他说我知道他爱你,我也爱你,我相信我对你的爱,绝不会少于他。他给你的是一个地下室,而我,会给你一栋宽敞的大宅。

磊说,你是玫瑰,应该盛开在阳光里,而不是地下室。

磊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阐述一个事实。你自己决定。

磊是那种令人心动的好男人。他英俊,儒雅,开朗阳光。他要去另外一个城市了。那里有他的公司,他的父母,他的大宅。有一尘不染的落地窗,有洁净明亮的洗手间,有香气四溢的厨房,有豪华温馨的卧室。当然,还有他灿烂的笑。

好像磊并不奢求一切来得太早。他恰到好处地把捏了分寸。他说你去那里,只是工作。我需要一个助手,你随时可以回来。

女人答应了磊。磊的最后一句话,当了她的借口。尽管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可是女人喜欢落地窗,喜欢阳光,喜欢阳光里跳跃的纤尘,喜欢挂着露珠的大捧玫瑰。

女人对男人说,只是工作。我只是,过去工作。过一阵子,会回。

男人说知道。他给指甲兰浇水。他说我不去送你了,你带上那袋玫瑰花苞。

女人说到春天,你还会去采玫瑰吗?

男人说当然,会去采。等你回来喝呢。

女人提了箱子,转身,往外走。她知道转身就是别离。她想起那个春天,男人带她回到乡下。女人想着一大簇一大簇的野玫瑰,铺遍山野,满了把撸着,提了裙兜着,笑着闹着,惊动整个春天。可是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山野的玫瑰,少得可怜。每发现一朵,他都会兴奋地叫她来看,然后小心摘下。他的手臂,被山间的荆棘,划得伤痕累累。

她问每年都是这样采么?他说是。她问为什么一定要采玫瑰花苞呢?他说养颜美容,消除疲劳……她轻轻捶他一下,她说我说真的。他说习惯。因为习惯。你习惯了喝玫瑰花茶,我习惯了为你采摘。她说难道不能买些么?他的眼光便黯淡了。他说你认为可以吗?

可以吗?她不知道。面前是汗流满面的脸和伤痕累累的臂,她有些感动。

女人想扔下箱子,转身,去拥抱她的男人。可是她的高跟鞋敲打着陈旧脆弱的竹质楼梯,无可奈何地响。她慢慢往上走,推开古老的木门,拐进幽静的胡同,转到繁华的街区。满街都是阳光。她来到城市最繁华的心脏。

她打电话给磊。她说那里有落地窗,有花坛,有你的玫瑰,是吗?他说是。女人说有山野吗?他说平原都市,怎么能有山?你快来吧。仿佛要挂断电话。女人说你等等,喝的呢?他愣了,说纯净水果汁咖啡汽水可乐葡萄酒热茶,你想喝什么?你怎么了?女人说没什么,有玫瑰香茶吗?他说什么玫瑰香茶?女人说山野玫瑰的花苞,泡在沸水里……他说可以买……花店有卖吗……茶店呢?女人说你采不到?他说肯定采不到……想喝买些就行。挂了吧?女人说,好。

女人站在那里,嘤嘤地哭了。她正远离一个男人,她正奔向一个男人。满街都是行人,她感到深深的可怕的孤独。她毫无理由地打开箱子,看到里面的玫瑰花苞。男人什么时候把玫瑰花苞塞进箱子的?干燥并娇嫩的花苞,却让她想起男人鲜血淋漓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