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博览群书与当代印象(第5/12页)
当然,如果仅仅把皮尔蓬先生关在客厅里,那是很愚蠢的;但是,如果把他看作为当代最杰出的艺术家,一定要他来做我们这个时代的代表,那就更加愚蠢了。因为在这部随笔选的第四、第五两卷里,我们就再也没有看到皮尔蓬先生的作品。他仿佛有点和我们疏远了;客厅里的那张桌子,现在看上去已经有点像是祭坛了,那上面摆着的是人们过去供奉的祭品——自家院子里种的水果,或者自己亲手做的一件什么东西。现在,世道又变了;但读者仍像过去一样需要随笔,需求量甚至比过去更大。报刊上那些不到1500字、至多不超过1750个字的小品文,往往供不应求。过去兰姆用来写一篇随笔的材料,到皮尔蓬手里也许能写出两篇,而如今到了贝洛克先生手里,很可能会写出365篇来。这些随笔当然都要写得非常短,而贝洛克先生正是这方面的能工巧匠:他第一句话就进入正题,后面该写到什么程度、何时该稍稍转折一下,都把握得恰到好处;然后就干净利落地把笔一收,字数正正好好,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如此高超的技巧,确实令人叹为观止。然而,和皮尔蓬先生一样,贝洛克先生用这种方法写作时,他的个性也难免要受到压制,而个性对于随笔来说,则是至关重要的。所以,他的随笔读上去总有点不自然,不像我们平时说话那样从容不迫,而是像在刮风天里用麦克风对着我们急匆匆地大喊大叫。「小朋友们!读者们!」——他在那篇题为《陌生的国度》的随笔里就是这样开头的。紧接着,他就三言两语地告诉我们:「几天前,芬顿集市上来了个牧羊人。他赶着羊群,从东方、从路易斯那边来,眼神里还带着对遥远的地平线的回忆——就是这种眼神,使牧羊人和山民看上去和别人不同……我跟着他,想听听他会说什么,因为牧羊人说起话来也和别人不一样。」
尽管他这样吊起了我们的胃口,一心想知道那个「陌生的国度」,但那个牧羊人最后并没有说出什么新鲜的东西来。只好算了,因为我们听了他的那番议论后已经明白了:他根本不是真正的牧羊人,而是贝洛克先生杜撰出来的一个拿着钢笔的假牧羊人,或者说,一个二三流的蹩脚诗人。这是现在的专业随笔作家的通病——他没办法,只好杜撰。因为他既没有工夫写自己,也没有工夫写别人,只好浮光掠影地瞥一下,拍拍脑袋挤出一点思想的油花来充数,而在这点油花里,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强烈个性的。他固然能每星期给我们一枚旧铜币,却没法每年给我们一块真正的金币。
不过,像这样因写作条件而受害的随笔作家,并非贝洛克先生一人。可以说,收入这部以1920年为下限的随笔选的作品,大多不是所选作家的最佳作品。我们把康拉德先生和赫德森先生这样的偶尔写写随笔的作家排除在外,集中注意一下那些专业随笔作家,便可看出他们在很大程度上都受到了写作条件的影响。他们每星期都要写,甚至每天都要写,还要写得短,因为他们是在为那些每天早上匆匆赶火车去上班、晚上回到家已筋疲力尽的人写作——这对于一个深知文章好坏的专业作家来说,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所以,他们本能地避免写某些东西,如有些题材很精彩,但不适合公众阅读,他们不写;有些问题很重要,但可能会伤害公众的感情,他们也不写。所以,我们在读罗卡斯先生、林德先生或者斯奎尔先生的作品时,总觉得它们都是灰沉沉、干巴巴的,既谈不上像瓦尔特·佩特那样的精美绝伦,也谈不上像莱斯利·斯蒂芬那样的直言无忌。这也难怪——仅一栏半的一篇短文,要写得既有美感又有激情,就像要把大量的酒精硬灌进一只小瓶子,确实难而又难;而要在这样一篇短文里硬塞许多思想,则像把一只大箱子硬往自己的背心口袋里塞,也是愚不可及的。要知道,这些作家是在为一个浑浑噩噩的、疲意不堪的、冷漠无情的社会写作。可称为奇迹的倒是:在这种条件下,他们至少仍然在不断努力,尝试着写出好作品来。
从这部现代随笔选的第五卷看,我们的随笔在鉴赏趣味和写作技巧方面都有所长进,但为了正确对待1920年的随笔作家,我们必须重申:我们颂扬知名作家,并非因为别人曾经颂扬过他们;我们赞美已故作家,也不是因为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们穿着套鞋在皮卡迪利大街上散步了。必须明白:我们说他们写得好,说他们给了我们阅读的乐趣,意思是非常明确的。我们把他们加以比较,目的就是要把他们的特点显示出来。譬如下面这一段,我们认为写得很好,既真切,又富有新意:
人即使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也是无法隐退的;尽管理智如此要求,感情上却不愿意接受;尽管人老体衰,需要休息,却又无法忍受离群索居的生活——城里的有些人就是这样,人老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却不管别人会怎么嘲笑他们,还是常在路口坐着。
再来看一段,我们认为写得不好,既散乱、浮华,又俗里俗气:
嘴角上带着彬彬有礼、却又玩世不恭的神情,他回想起少女们清静的卧室,回想起在月光下潺潺歌唱的泉水,还有那如泣如诉的清幽的乐声,从阳台上传来,飘向广阔的天空;那端庄的主妇,伸出护佑的双臂,带着警觉的眼神;那在阳光下酣睡的田野,那炎热的海港,多姿多彩,散发着香气……
像这样的文章,简直可以没完没了地写下去;但是,这里除了一团混乱和一片噪音,我们什么都没感觉到,什么都没听到。
我们觉得,随笔应该以某种强烈而执着的信念为支柱。那一大批优秀的随笔作家,如兰姆和培根、皮尔蓬和赫德森、维尔农·李和康拉德,还有莱斯利·斯蒂芬、勃特勒和瓦尔特·佩特,他们性情各异,但都获得了成功。关键就在于,他们都有自己的信念——某种既有感染力、又能诉诸笔端的信念。有一个问题,是历代随笔作家都不可回避的,那就是如何用文字把自己的信念表达出来。对此,有人下笔如神,有人斟字酌句,但对于像贝洛克先生、罗卡斯先生和斯奎尔先生这样的随笔作家来说,问题却不在于这里。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信念。这是因为,他们很不幸地生活在当代,而且生活在一个普遍缺乏信念的国度里。然而,作为一个随笔作家,却只有当他有了坚定的信念时,他才能用自己的语言构筑起一片神奇的领地,才能把短暂的人生提升到永恒的高度。随笔虽无明确的定义,但我们总觉得,一篇好的随笔就像一道帷幕,它能把我们团团围住,从而使我们暂时忘却恼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