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寻梦(第6/6页)

天宝十二年十二月,鉴真等人踏上了日本九州岛,此时,这位大唐高僧已是六十六岁的老人,而且早已双目失明。

那是个暮春的傍晚,落霞带着阴郁的冷色,我站在瓜洲渡口,望着轮渡上鱼贯而下的车流发呆。丰田、皇冠、三菱、佐川急便,还有那种负重若轻的超长平板车,一听那中气很足的引擎声,就知道它的籍贯有多高贵。我问轮渡上的工作人员,有没有统计过,这过往的汽车中,日本产的占多少?他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苦涩地一笑:没办法,人家那东西就是好,连司机都跟着精神了几分。然后,撩起袖口瞄了瞄,忙他的去了。我看见,那手腕上是一只日本产的石英电子表。

我忽然想起了一千多年前的那些“遣唐使”,那被风涛撕扯得缕缕挂挂的篷帆,风尘垢面的朝圣者吃力地扳动舵柄,“吱——嘎”一声,滞涩而悠长,落后的平底船在江心划出一道弧形的水迹,进入了古运河。难道,大和民族一千多年的历史,就浓缩在长江下游的这个小小渡口么?

也许,一切都是从奈良兴福寺讲堂的那场大辩论开始的。

这场关于弘法传律的争论,表面看来是宗教界的事,其实包含着深刻的政治内容。争论的起因说起来会很复杂,也无须细说。这里要说的是,这场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日本文明走向的大辩论,唇枪舌剑中始终高扬着真理的旗帜。这里没有强词夺理和恼羞成怒,没有粗暴的人身攻击和政治谩骂,也没有低级的噱头和故作高深的炫耀。当鉴真的信徒普照揭示了旧戒的种种弊端,并向对方提出了一连串不容辩驳的质问后,原先态度骄横的贤璟等人一时无言以对。接着,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出现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贤璟等人恭恭敬敬地起身俯首,表示从此弃绝旧戒,接受鉴真授予的新戒。

对于日本民族来说,这也许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从某种意义上说,鉴真及其信徒们坚持真理的精神固然值得颂扬,但贤璟等人在真理面前敢于“起身俯首”的勇气是不是更值得钦佩呢?正是由于这种敢于“起身俯首”的勇气,日本精神文化的航船才最终摆脱了奴隶制的漫漫长夜,驶入了“大化革新”所开辟的封建制的河床,从此,先进的唐文化在日本得到了迅速而广泛的传播,也正是由于这种敢于“起身俯首”的勇气,日本民族才有一千多年后的“明治维新”,在以坚船利炮为前驱的西方文明面前,他们不像中国那样端着天朝上国的架子而步履艰难。当满汉大员们在为西方使臣觐见皇上要不要行跪拜礼而踌躇不决时;当硕学通儒们在为“中体西用”还是“师夷制夷”的口号而争论不休时;当西太后下诏拆毁中国的第一条铁路而不惜甩出几十万两白银时,日本人已经悄悄地剪去了武士发髻,仿佛一夜之间从中世纪超越文艺复兴的壮举而进入了近代。同样,也正是由于这种敢于“起身俯首”的勇气,日本才有了二战以后在一片废墟上的崛起,有了“丰田”“三菱”“东芝”“松下”在当今世界潮水般的泛滥。

今天,当我们仍然在为那个东瀛岛国的崛起而惶惑时,回顾一下当年兴福寺讲堂的那场大辩论或许不无裨益,因为,这里显现着一个民族精神最强劲的底蕴。

离开瓜洲那天,旅社看门的老人送我去车站,一路上,我又问起了关于瓜洲城历史上坍没的情况,他却讲了一则笑话,说早些时候瓜洲没有坍塌时,这里的江面是很窄的,瓜洲南门正对镇江的金山寺,金山寺的老和尚想吃豆腐,就站在寺门口喊一声:老板娘哎,送一盘豆腐来。老人讲的是扬州话,水色很重的。

我问:为什么不喊老板而喊老板娘呢?

他一笑,笑得很有味道。

汽车开动了,一路上的地名会勾起好多历史大事件的记忆,宋将刘锜大破金兵的皂角林,文天祥亡命时路过并记入《指南录后序》的扬子桥,还有中国宗教史上赫赫有名的高旻寺。但远古沧桑百代烟云都渐次变得模糊,只剩下了老人讲的那则很有人情味的笑话。

四月的清晨还很有点凉意,车窗外曙色熹微,碧草寒烟,我不由得想起了张祜的另一首关于瓜洲的诗:

寒耿稀星照碧霄,

月楼吹角夜江遥。

五更人起烟霞静,

一曲残声遍落潮。

江面上汽笛呜咽,带着湿漉漉的水气,这几天该是大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