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寻梦(第5/6页)
尹继善是个不坏的官僚,他和曹家是世交,平时也常和文人在一起喝喝酒、赋赋诗,甚至在酬酢中称兄道弟。据说他最喜欢与文友玩和韵的游戏,而且玩的档次还不低,每得佳句即令人骑马飞送。诗人袁枚曾在和诗中称赞他“倚马才高不让先”。但这种附庸风雅是一回事,资助出版《红楼梦》这样的勾当他是绝对不干的。不光是舍不得钱,恐怕还出于政治上的忌讳。这样,曹雪芹待在两江总督府里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刊刻一本《红楼梦》才要几个钱呢?我查找了一下乾隆年间的物价指数,大约有一百两银子足够了,相对于两江总督府里那流水般的开销,相对于大款倒爷们“千金散去还复来”的磅礴气概,这个数字绝对只是一点毛毛雨。可怜泱泱大国,金山银海,朱门豪宅,酒池肉林,却谁也不愿从手指缝里漏出少许来布施这点毛毛雨。一本小说的出版与否,干我何事?一百两银子,还不如送给上司的门人作个见面礼,或买个小老婆自己受用受用呢。
那就只有让它凋零散佚了。
这是文明的悲剧。贫困未能扼杀一个文学巨匠流溢的天才,却使一部天才流溢的巨著半部零落,从而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留下了一个永远的缺憾,也留下了一门永远的学问。当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为前八十回的传神文笔泪湿罗巾时;当各种糟糕而疲软的续书充斥坊间,令人黯然神伤掩卷痛惜时;当满腹经纶的学者们根据书中的“草蛇灰线”艰难地揣测后几十回的情节走向时,那种出自心底的呼喊便会喷薄而出:还我一本完整的《红楼梦》!当年因为一百两银子失去的,今天我们愿用堆成金字塔那样高的银子赎回,我们决不吝啬,决不赊欠,用我们民族的名义,担保!
曹雪芹在南京待了不到一年,到了乾隆二十五年夏秋之交,便带着芳卿郁郁北返。他当然还要经过瓜洲的,在达官贵人和巨商富贾们纵情声色的喧闹中,一个囊中羞涩的文人抱着他的手稿悄然北去。橹声欵乃,帆影飘零,瓜洲羞愧地低头饮泣,它也许有一种预感,由于贫困的浸淫,这位文学天才生命的火花已濒临熄灭……
五
我在这里丝毫没有鄙薄商人的意思,相反,商人阶层的崛起,是中国步入近代社会的一个必要条件。悠悠千载,兴亡百代,瓜洲对于中国的意义,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商业码头而出现的。它面对长江,左右逢源,洋洋洒洒地吞吐着南国的稻米、丝绸、食盐、茶叶,还有白如凝脂的苏杭美女。背靠着北方的千里沃野和京师巍峨的宫阙,它有如贵妇一般端庄自足。
当然,长久地朝着一个方向总难免困顿,偶尔,它也会稍稍转过身来,向着远方的大海投以新奇的一瞥。这不经意的瞬间回眸也许会令它心旌摇荡。
公元8 世纪中期的一个晚上,一艘吃水很深的双桅船悄悄地从古运河驶出瓜洲,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这艘夜航船既没有沿江上溯,转棹安徽湖广;也没有剪江而渡,进入烟水如梦的江南运河,而是扬帆东去,直下风涛万里的南黄海。
这就是历史上“鉴真东渡”的初始画面,时在唐天宝二年十二月。
唐天宝二年的中国是一种怎样的景观呢?“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足。”杜甫这里说的虽然是开元年间,但天宝初年的景象也大致差不多,中国历史上蔚为壮观的“盛唐气象”,所指也就是这一时期。天宝二年,大诗人李白来到了长安,用“云想衣裳花想容”那样的华丽词章为唐明皇点缀升平,而大美人杨玉环则站在华清宫的楼台上,望着送荔枝的一骑红尘笑得很开心。宫廷内外歌舞正浓,其排场之大,可谓空前绝后,连吹笛伴舞的小角色都是中国艺术史上的第一流人才。这是一个辉煌灿烂与纸醉金迷共存共荣,闹哄哄的歌舞与静悄悄的阴谋双向渗透的时代。再往远处望去,西出阳关的“丝绸之路”上,驼铃声声,羌笛如诉,伴着波斯商人在沙原上的足迹渐去渐远。而从扬州经洛阳到长安的驿道上,一队队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遣唐使”正行色匆匆。这些来自东瀛岛国的朝圣者相当虔诚,那时候,他们还不懂得秋季比夏季更便于航行,乘坐着落后的平底船,他们一次次被卷入夏日的狂涛恶浪,少数忘身衔命的余生者进入了长江口,经瓜洲在扬州登陆。嗬,果然是天朝风物,连月亮也比日本的圆哩。他们贪婪地吮吸这里的文明:汉字、佛教、绘画、棋道、医术,乃至阴阳八卦和百官朝拜时的“舞步”。到了后来,朝圣者开始不满足于前赴后继往中国跑,他们想直接邀请一位宏博睿智的高僧前往日本授戒讲学。于是便有了鉴真的东渡之举。
当时唐帝国的对外政策还是很开明的,“万国衣冠拜冕旒”,很好,欢迎!即使人家礼节上有什么不周到,也能待以宽宏大度的一笑。这种自信而自负的心态中,支撑着天朝上国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你要学什么自己来,我们敞开大门,来者不拒。但我们不走出国门搞自我推销,那既没有必要,也有失身份。因此,鉴真一行的东渡只能悄悄地进行。这中间,他们得到了一位权贵的帮助,此人是当朝宰相李林甫的哥哥李林宗。李林甫这个人在历史上的口碑不大好,“口蜜腹剑”这个成语就是因为他而来的。但他哥哥却做了一桩好事。当时鉴真等人在扬州既济寺为东渡打造船只,寺庙里造船干什么?一旦被官方察觉了很麻烦。李林宗给扬州仓曹写了一封信,造船就变成合法的了。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既复杂又简单,李林宗或许没有意识到,他在袅袅茶香中信手写下的几句人情话,却成就了中日文化史上一件流泽深远的大事。
这次艰难卓绝的远航经历了十一个年头,其间六次出发,五次失败,为之献出生命的就有三十六人。天灾、海难、疾病、匪盗,还有内部的人事纠纷,官府的通牒追阻,使这次远航充满了惊险离奇的情节。最后一次东渡时,随同回国的日本大使藤原和晁衡等人乘坐的一号船遇险触礁,后来讹传沉海了。消息传到中国,和晁衡很有交往的大诗人李白特地作诗哭悼:
日本晁卿辞帝都,
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
白云愁色满苍梧。
李白的诗中喜欢用“明月”的意象。他对“明月”寄托了那么多的理想和深情。但在我看来,这首《哭晁卿衡》中的明月,情味苍茫深挚,可谓精彩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