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第6/7页)

“我以为人家是只放一分钟的,”司各特说。

“这是支大温度计,”我解释说,“你得乘上这温度计大小的平方。这是支摄氏表。”

最后我取出温度计,把它拿到台灯下。

“多少度?”

“三十七度又十分之六分。”

“正常的体温是多少?”

“这就是正常的体温嘛。”

“你肯定吗?”

“当然。”

“你自己量量看。我一定要搞明确。”

我把温度计的度数甩下,解开自己的睡衣,把温度计放在腋下夹住,一面注视手表。然后我看温度计。

“多少度?”我仔细察看着。

“完全一样。”

“你感觉怎样?”

“好极了,”我说。我在回想三十七度六是否真的是正常。这没关系,因为这温度计始终稳定地停留在三十度上。

司各特还是有点怀疑,所以我问他要不要我来再给他量一次。

“不要了,”他说。“我们可以高兴了,事情这么快就解决了。我一向有极强的恢复能力。”

“你身体好了,”我说。“可我认为你还是不要起床,吃一顿清淡些的晚餐,然后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动身。”我原打算给我们俩去买两件雨衣,不过为此我就得向他借钱,可现在我不想为这件事开始争论。

司各特不想留在床上。他要起来,穿好衣服下楼去给姗尔达打电话,这样她可以知道他平安无事。

“她为什么会认为你身体欠佳呢?”

“自从我们结婚以来,这还是第一夜我没有跟她睡在一起,所以我必须跟她谈谈。你能明白这对我们俩意味着什么,是不?”

我能明白,但是我不明白他跟姗尔达在刚刚过去的那一夜怎么能睡在一起;不过这是没有什么可以争论的。这时司各特把加酸汁的威士忌一口气喝了下去,要我再去要一杯。我找到那茶房,把温度计还给他,问他我们的衣服烤干了没有。他认为可能一小时左右就会干吧。“让服务人员把衣服熨烫一下,这样容易干些。即使不干透也不碍事。”

茶房送来两杯预防感冒的加酸汁的威士忌,我呷着我的那杯,劝司各特喝得慢一些。我担心他会得感冒,当时我明白了,要是他确实患上了糟糕的感冒,可能就必须住院了。但是那杯酒使他一时感觉十分惬意,对这次姗尔达和他结婚以来第一夜分居两处的灾难性的含意也不觉得不快了。最后他再也忍不住不给她打电话了,便穿上晨衣,下楼去拨通电话。

打电话要花一些时间,等他上楼来后不久,茶房又送来两杯加酸汁的双份威士忌。这是到那时为止我所见过的司各特喝得最多的一次,但是这几杯酒只使他生气勃勃,喜欢讲话,别无其他不良效果,于是他开始告诉我他和姗尔达共同生活的简略的经过。他告诉我怎样在大战期间第一次遇见她,接着失去她又重新把她赢了回来,谈到他们的结婚,接着谈到大约一年前在圣拉斐尔〔12〕发生的一段悲惨的事。他亲口告诉我这事的第一种说法是姗尔达跟一个法国海军飞行员爱上了,这确实是一则悲哀的故事,我相信这是一则真实的故事。后来他又告诉我这件事的另外几种说法,仿佛要考虑把这些说法写进小说中去,但是没有比第一种说法那样使人感到痛苦的,因此我始终相信第一种说法,尽管其中任何一种都可能是真实的。这事讲起来一次比一次更动人,但是都绝对不像第一种说法那样使你感到伤痛。

司各特口头表达能力很强,能把一个故事讲得娓娓动听。他不用把词儿拼写出来,也不必加标点符号,而你也没有那种像读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的未经改正就寄给你的信的感觉。我认识了他两年之久,他才能拼写出我的姓名;但要拼写的是一个很长的姓名,而且或许变得越来越难拼写,因此我为他最后能准确地拼写出我的姓名而大加称赞。他学会了拼写一些更重要的词语,并竭力把更多的词语都想出个道理来。

可是今晚他要我知道、理解并欣赏在圣拉斐尔发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而我看得非常清楚,甚至能看到那架单座水上飞机低飞掠过那供跳水用的木筏进行骚扰,看到那海水的颜色和那水上飞机的两只浮筒的形状以及它们投下的影子,看到姗尔达晒黑的皮肤和司各特晒黑的皮肤,看到他们深色的金发和浅色的金发以及那个爱上了姗尔达的小伙子的晒得黑黑的脸。我脑子里有个疑问,但是无法启齿:如果这件事是真实的而且全都发生了,那么司各特又怎么能每夜都跟姗尔达睡在同一张床上呢?但是也许这正是使得这件事比那时任何人告诉过我的故事都更悲哀,而且,也可能他记不起了,就像记不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样。

电话尚未接通,我们的衣服就送来了。于是我们穿着好了,下楼去吃晚餐。这时司各特显得走路有点儿不稳了,他带着点儿好战的目光从眼角斜视着人们。我们叫了非常鲜美的蜗牛,先喝一瓶长颈大肚的弗勒利干红葡萄酒,等我们把蜗牛吃了差不多一半,司各特的电话接通了。他去了大约一个钟头,最后我把他剩下的蜗牛也吃了,用碎面包把黄油、蒜泥和欧芹酱全蘸来吃了,还喝光了那长颈大肚瓶的酒。等他回来了,我说我会再给他叫一些蜗牛来,他却说不想吃了。他想来些普通的东西。他不想要牛排,不想要牛肝或熏猪肉,也不想要煎蛋饼。他想吃鸡。我们中午已经吃过十分出色的冷鸡,但这里仍然是以美味的鸡飨客的地区,所以我们要了布雷斯〔13〕式烤小母鸡和一瓶蒙塔尼酒,那是这一带地方出产的一种清淡可口的白葡萄酒。司各特吃得极少,只慢慢呷着一杯葡萄酒。他两只手捧着头在桌边昏了过去。这动作很自然,没有一点演戏的样子,甚至看起来似乎他很小心,没有泼翻或者打碎什么东西。侍者和我扶他到他的房间,把他安放在床上,我脱下他的衣服,只剩下内衣,把衣服挂好,然后揭下床罩,盖在他的身上。我打开窗子,看到外面天已放晴,便让窗子开着。

我回到楼下,吃完晚餐,想着司各特。显然他不该再喝什么酒了,是我没有好好照料他。不论他喝什么,似乎对他都太刺激,接着便使他中毒,因此我打算下一天把酒类都减少到最低限度。我会跟他说我们这就要回巴黎了,我得节制一下以便从事写作。其实并非如此。我平时的节制办法是饭后决不喝酒,写作前不喝,写作时也不喝。我跑上楼去把所有的窗子都敞开,接着脱掉衣服,几乎一上床便呼呼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