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迪在天堂里遇见的第三个人(第5/6页)
“但是,就在举行庆典的头天晚上,意外发生了。天气很热,太阳落山之后,仍然很热,几个杂工决定到工棚后面露宿。他们在一个铁桶里生火烤东西吃。
“夜色渐深,工人们还在狂饮作乐。他们拿到一些小型烟花。他们把烟花点着。风一吹,火花四溅。那个年代,样样东西都是用板条和焦油做成的……”
她摇了摇头。“其余的很快就发生了。火势一直蔓延到游艺场、食品亭和动物笼子。杂工们逃走了。等到有人到我们家来把我们叫醒时,‘红宝石码头’已经是一片火海。我们从窗口看到了那恐怖的橘红色火焰。我们听到了马蹄声和消防车的声音。人们涌上了街头。
“我哀求埃米尔不要去,但是没用。他当然要去。他要冲到燃烧的烈火前,去拯救他多年的心血,让自己沉浸在愤怒和恐惧中。当公园入口处着起火来,那个载着我的名字和画像的入口处,埃米尔已经完全丧失了方向。他正在用水桶往火上泼水,突然,一根柱子倒下来砸在了他的身上。”
她将两手合拢,放在嘴唇上。“一夜之间,我们的生活永远改变了。像埃米尔这样冒险成性的人,自然只给码头买了最低限度的保险。他破产了。他送给我的那份辉煌的礼物化为了灰烬。
“在绝望中,埃米尔将这片烧焦了的土地,以远远低于它实际价值的价钱,卖给了一个宾夕法尼亚州的商人。那个商人保留了‘红宝石码头’的名字,终于,公园又开门了。但是,已经不是我们的了。
“埃米尔的精神像他的肉体一样被摧毁了。三年之后,他才能自己走路。我们搬了家,搬到了城外的一个地方,一个小公寓,我们在那里节俭度日,我一边照料我受伤的丈夫,一边默默地滋生一个愿望。”
她不说话了。
“什么愿望?”爱迪说。
“我希望,他从来没建造过那个地方。”
老妇人静静地坐着。爱迪注视着翡翠一样辽阔的天空。他想起了他自己也曾经好多次有过同样的愿望,他希望建造“红宝石码头”的人把他的钱派在其他用途上。
“我很同情你的丈夫,”爱迪说道,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妇人笑了笑。“谢谢你,亲爱的。但是,那场大火之后,我们还生活了好多年。我们养育了三个孩子。埃米尔一直体弱多病,老是跑医院。我五十多岁的时候就守了寡。你看我这张脸,看到这些皱纹了吗?”她仰起脸。“每一道都是我用辛苦换来的。”
爱迪皱起眉头。“我不明白。我们见过……面吗?你到码头上来过吗?”
“没有,”她说道。“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个码头。我的孩子们去过那里,他们的孩子们去过那里,他们的孩子们的孩子们也去过那里。但是,我不会去。我理想中的天堂离大海越远越好,在那个繁忙的餐车式饭店里,过我简单的生活,让埃米尔追我。”
爱迪摸摸太阳穴。他呼气时哈出一团雾。
“那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我的意思是,你的故事,那场大火,都发生在我出生之前。”
“在你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仍然会影响到你,”她说道。“在你之前的人们也会影响到你。
“我们到过的许多地方,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先于我们而来的人,可能压根儿就不存在。我们工作的地方,我们在那里花了那么多时间——我们时常以为它们是因为我们的到来才开始存在的。其实不然。”
她轻轻地叩着手指。“如果不是因为埃米尔,我就没有了丈夫。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的婚姻,就没有了码头。如果不是因为码头,你就不会在那里工作了。”
爱迪搔搔脑袋。“这么说,你是来告诉我关于工作的事?”
“不是,亲爱的,”鲁比说道,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我是来告诉你,你的父亲为什么死的。”
电话是爱迪的母亲打来的。那天下午,在海滨走道的东头靠近“小火箭”的地方,他的父亲倒下去了。他高烧不退。
“爱迪,我很害怕,”他母亲说道,声音颤抖着。她告诉他,那个星期头几天的一个晚上,他父亲在天快亮的时候浑身湿透地回到家里。他衣服上都是沙子,还丢了一只鞋。她说他浑身是海水的味道。爱迪打赌还有酒精的味道。
“他咳嗽着,”他母亲解释说。“后来越咳越厉害了。我们应该马上叫医生就好了……”她的声音变得恍惚起来。虽然病成那个样子,她说,他那天还是去上了班,同往常一样,带着工具腰带和圆头锤子——但是,那天晚上,他拒绝吃东西,躺在床上猛劲地咳嗽、哮喘,汗水把他的汗衫都湿透了。第二天更糟。今天下午,他瘫倒了。
“医生说是肺炎。噢,我早该做点什么。我早该做点什么……”
“你应该干什么?”爱迪问道。他恼火她把这些都怪罪在她自己身上。是他那酒鬼父亲自己的错。
爱迪听到母亲在电话里哭泣起来。
爱迪的父亲过去常说,他在海边生活了那么多年,连呼吸都有海水味。现在,他被困在医院的病床上,远离大海,他的身体像一条在沙滩上搁浅的鱼一样开始萎缩。并发症出现了。他胸部充血。他的病情从尚好转为稳定,从稳定转为严重。朋友们先是说“他明天就能回家了”,现在改口为“他过一周就能回家了”。在他父亲没法上班的那段时间里,爱迪白天开完出租车,晚上就到码头上帮忙,润滑游乐车轨道,检查刹车片,测试控制杆,甚至在车间里修理损坏的游乐车零件。
他实际上是在帮他父亲保住他的工作。公园业主们承认了他的努力,付给他相当于他父亲一半的工资。爱迪把钱交给母亲,母亲每天去医院,大多数晚上睡在那里。爱迪和玛格丽特帮她打扫房间和购买食物。
爱迪十几岁那会儿,一旦他抱怨或者显露出对码头厌烦的情绪,他父亲就会没好气地抢白他一句:“怎么?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好吗?”后来,当他建议爱迪中学毕业后在码头上找份工作时,爱迪差不多笑出声来,他父亲于是又说:“怎么?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好吗?”在去打仗之前,爱迪讲到想跟玛格丽特结婚并且成为一个工程师,他的父亲又说:“怎么?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好吗?”
尽管如此,眼下,他还是在这里,在码头上,做他父亲的活计。
一天晚上,在母亲的催促下,爱迪终于来到医院。他慢慢地走进病房。多年来拒绝跟他讲话的父亲,这会儿连试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用一双沉重的眼睛望着他的儿子。爱迪想了半天,可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好做了一件他能想到的事:他举起他的两只手,让父亲看他的沾满油腻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