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第18/33页)
②法语“Chateaubrilland”(夏多布里昂)有烤牛排之意,与作家夏多布里昂同音。
③希腊语,苏格拉底名言,意为“认识你自己吧!”
有时候,在橡树圣马丁的下一站,有一些青年人上火车。德·夏吕斯先生总是情不自禁地看着他们,但由于他缩短了并掩盖起他对他们的关注,这种关注便披上了隐密的神色,甚至比本来的面目更为非同寻常;他好象认识他们,不由自己地流露出来,在同意自己作出牺牲之后,转向我们,就象孩子们的所作所为一样,孩子们因父母吵了一架,就被禁止向同学们问好,可孩子们呢,遇到同学们的时候,总不免要抬起头来,然后又落入家庭教师的严厉管教之下。
听了引用的那句希腊文的话,就是德·夏吕斯先生刚才谈论巴尔扎克时,要让人理会的,在《盛衰记》中用以影射《奥林匹奥忧伤》的高谈阔论,茨基、布里肖和戈达尔大夫相视而笑,笑里也许满足的成分多,而讽刺的成分少,这种满足,犹如晚宴食客们终于让德雷福斯说出了自己的事件,或者使女皇谈起自己的统治。大家打算纵容他就这个题目再谈一点,但东锡埃尔站已经到了,莫雷尔就在这一站头上车找到了我们。在莫雷尔面前,他说话谨慎检点,当茨基想把他拉回到卡洛斯·埃雷拉对吕西安·德·吕邦普雷的爱情话题时,男爵神色矛盾,诡秘而且最终(看到别人不听他说话)严厉起来,一本正经,就象一个父亲听到有人在他女儿面前讲下流话那样。茨基却一口咬住他不放,气得德·夏吕斯先生眼睛都鼓出了头面,抬高嗓门,口气意味深长地,指着阿尔贝蒂娜,然而阿尔贝蒂娜却听不见我们的说话,她忙于与戈达尔夫人和谢巴多夫亲王夫人聊天,只听他象某人要教训教养很差的人那样语气双关地说:“我认为,是谈点能使这位年轻姑娘感兴趣的事情的时候了吧。”但我很清楚,对他而言,年轻的姑娘不是指阿尔贝蒂娜,而是指莫雷尔;况且,不久,他证实了我解释的正确性,他要求大家在莫雷尔面前不再作此类谈话,他使用的表达方式说明了这一点。“您晓得,”他对我说到小提琴手,“他根本不是您所能想象的那样子,他是一个很诚实的小伙子,他始终很理智,很严肃。”从这话里,人家感到,德·夏吕斯先生把性倒错看作是对青年人的一种危险的威胁,跟卖淫之于妇女无异,人们感到,如果说他对莫雷尔使用“严肃”这一形容词,那么,其意思是用于修饰小女工。这时,布里肖想换话题,问我是否打算在安加维尔还待很长时间。我多次请他注意我不住安加维尔而是巴尔贝克,但毫无作用,他一错再错,因为,他总是把这一带沿海地区称作安加维尔或巴尔贝克—安加维尔。是有这样一些人,跟我们讲的是同样的东西,可叫的名字却有点出入。有那么一位圣日尔曼区的女士,当她想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时,却老这样问我,是否很长时间没见到塞纳伊德,或奥丽阿娜—塞纳伊德,她这么说,我开始怎么也不明白。可能过去德·盖尔芒特夫人曾有一个亲人叫奥丽阿娜,为了避免混淆,大家便叫她奥丽阿娜—塞纳伊德。也可能先前开始只有在安加维尔有一个火车站,从那里再坐小火车到巴尔贝克。“你们说什么来着?”阿尔贝蒂娜对德·夏吕斯先生刚刚以她家父那般庄重的口气说话感到诧异。“说的是巴尔扎克,”男爵连忙答道,“今晚您正好穿加迪尼昂公主服装,不是第一套,晚宴服,而是第二套。”这次会面与阿尔贝蒂娜挑选服饰有关,我从她的情趣中得到启迪,她养成这种情趣,还得归功于埃尔斯蒂尔,他欣赏朴素无华,也许可以称为大不列颠质朴,若不是与法兰西柔和更贴近的话。他最喜欢的裙服,往往让人看到各种灰颜色和谐相配,象迪安娜·德·加迪尼昂穿的那种服色。除了德·夏吕斯先生,几乎没有什么人懂得评价阿尔贝蒂娜服色的真正的价值。一下子他的眼睛就发现她的服色稀罕和值钱在何处;他兴许就从来未曾弄错过面料的名称,而且认得出出自谁家的手艺。只是他更喜欢——为女人们着想——比埃尔斯蒂尔所能容忍的更鲜艳夺目一点。因此,那天晚上,她递给我一个半微笑半焦虑的目光,弓着她那母猫般小玫瑰鼻子。真的,她里面穿着灰色双绉裙,外面套着紧腰灰上衣,上衣两襟对迭,给人以阿尔贝蒂娜浑身皆灰的感觉。她示意让我帮她一下,因为她那鼓袖要弄平才能套进她的紧身上衣,或者重新鼓起来以便拉出来,她脱掉了上衣,她的袖子是很软的苏格兰呢制成,玫瑰色,浅灰色,暗绿色,鸽脖闪色相映成趣,宛若在灰色的天空架起了一道彩虹。她心里想,不知道这样是否会博得德·夏吕斯先生的赞赏。“啊!”德·夏吕斯先生欢呼起来,“这是一道光彩,一件多棱色镜。我衷心赞美您。”“不过,这一切都应当归功于先生,”阿尔贝蒂娜指着我亲热地说,因人她喜欢向人显露我给她的东西。
“唯有不会穿衣打扮的女人才害怕颜色,”德·夏吕斯先生又说,“她们可以光彩夺目而不流于俗气,温馨淡雅而不平淡乏味。况且,您与·阿代斯反复灌输她的思想。”阿尔贝蒂娜对这无声的裙袍语言产生了兴趣,使向德·夏吕斯先生询问加迪尼昂公主的情况。“嗬!她可是一个新美人,”男爵象做梦一样的口气说道。“我熟悉迪安娜·德·加迪尼昂和德·埃斯巴夫人一起散步过的小花园。这个花园是我们一个堂表姐妹的。”“有关他堂表姐妹花园的这种种问题,”布里肖对戈达尔交头接耳道,“都可以象他的家谱一样,对这位尊贵的男爵有价值。但是,我们没有在里面散步的特权,又不认识那位夫人,也没有贵族的头衔,这与我们有何相干?”因为布里肖未曾料到,人爱会对一件裙子和一个花园感兴趣,就象欣赏一部艺术作品一样,没有料到德·夏吕斯先生象是在巴尔扎克的作品里重新看到了德·加迪尼昂夫人脚下的花园小径。男爵接着说:“但您认识她吧,”他对我说,说的是他的那位堂表姐妹,对我讲话是奉承我,好象是对一位被放逐到小圈子里的某某人说话,此人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若不是属于他那个世界,起码也是就要走进他那个世界里去的人。“不管怎么说,您很可能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见过她。”“是拥有博克勒城堡的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吗?”布里肖问,露出听得入迷的神色。“是啊,您认识她?”德·夏吕斯先生冷冷地问道。“根本不认识,但我的同行诺布瓦每年都要到博克勒度一部分假期。我有机会给他写信寄到那儿。”我对莫雷尔说,心想会使他感兴趣·德·诺布瓦先生是我父亲的朋友。但他脸上毫无表情可以证明他听进了我的话,他简直把我父母视作草芥了,不似跟我外叔祖远攀时那么套近乎,他父亲曾在我外叔祖家当过贴身仆人。而且,我外叔祖与家里其他人不同,很喜欢“假客气”,给仆人们留下醉心的回忆。“据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一位高贵的女人;但我从来不敢自作主张妄加评论,而且我的同行们也不敢。因为,诺布瓦在学院里虽然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可没有把我们中的任何人介绍给侯爵夫人。我只知道,受到她接待的只有我们的朋友迪罗当香,他与她祖上有亲戚关系,还有加斯东·布瓦西埃也受到了接待,因为在一次引起她特别感兴趣的研究之后,她想认识他。他在她家吃了一顿晚餐,回来美滋滋的。尽管布瓦西埃夫人也没有受到邀请。”一听到这些人的姓名,莫雷尔温情脉脉地笑了;“啊!迪罗—当香”,他对我说,那关心的神气,与他听人说到诺布瓦侯爵和我父亲时所表现出来的无动于衷,适成正比。“迪罗—当香,跟您的外叔祖是一对好朋友。当有一位女士想参加一次法兰西学院新院士入院演说会,要一张中心位置的票,您的外叔祖说:‘我给迪罗—当香写封信。’自然喽,票马上就寄来了,因为您很清楚,迪罗—当香有求必应,不好拒绝,因为您外叔祖很可能对他伺机报复。听到布瓦西埃的名字我也很高兴,就是在那里,您的外叔祖在元旦时节为太太们张罗买这买那。我知道这事,因为我认识当年负责买东西的人。”岂止是认识,那人就是他父亲。莫雷尔回忆我外叔祖某些亲热的暗示,涉及到这么一件事,我们当时不打算老呆在盖尔芒特府里,我们寄住在那儿,纯粹是因为我外祖母的缘故。偶尔谈到可能搬家的事。然而,要明白夏尔·莫雷尔在这方面给我的劝告,就得知道,过去,我外叔祖是住在马尔塞布大街40号乙。由此引出这么件事,由于我们经常去我外叔祖阿道夫家,直到那注定的倒霉的那一天,我弄得我父母与我外叔祖闹翻了脸,因为我讲了玫瑰夫人的故事。于是在家里,父母不说“在你们外叔祖家里”,而说“在40号乙”。妈妈的堂表姐妹们说得就更干脆了:“啊!星期天人家里留不住你们,你们在40号乙吃晚餐。”我若去看一个亲戚,人家就嘱咐我先去“40号乙”,先从外叔祖那儿开始,免得他生气。他是房主,但老实说,他挑选房客很挑剔,他们大家都是朋友,抑或都成了朋友。上校瓦特里男爵每天同他一起抽支雪茄烟,目的在为修房打开方便之门。通马车的大门老是关着。如果在一扇窗口上发现挂有一件内衣,晾着一条地毯,他就会气冲冲地进门,马上就叫取下来,比如今的警察行动还迅速。但他到底还是把他的一部分楼房租了出去,而他自己仅留两层楼房外加那几间马厩。尽管如此,房客们善于讨他的高兴,盛赞楼房维修保养得好,交口赞誉“小公馆”起居设备舒适,仿佛我外叔祖是“小公馆”的唯一占有者,他随人说去,不作正式辟谣,而他本该加以否定才是。“小公馆”当然是舒适的(我外叔祖把当时流行的新花样统统引进来了)。但它毫无非同寻常之处。唯有我的外叔祖,常常怀着假谦虚,洋洋得意地称“我的小寒舍”自以为是,无论如何总要对他的贴身仆人,以及对仆人的妻子,对马车夫,对厨娘,反复灌输这样一种观念,就是在巴黎,论舒服,论豪华,论娱乐,什么也比不上小公馆。夏尔·莫雷尔从小就是在这样的信念中长大的。他仍然怀有这样的信念。因此,在那些日子里,即使他不跟我聊天,我要是在火车上同某个人谈起搬家的可能性,他马上就会朝我微笑,眨眼睛,一副配合默契的神态,对我说:“啊!您需要的,就是类似40号乙的什么东西吧!您在那儿一定会称心如意!可以说,您外叔祖对这方面十分内行。我打包票,全巴黎没有任何地方可与40号乙相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