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女逃亡者(第12/69页)

此外,我从早到晚不停地为阿尔贝蒂娜的出走而苦恼也并不意味着我只想念她一个人。一方面,她的魅力早就越来越接近某些东西了,这些东西最终会远远抛弃她的魅力,但是她在我身上引起过的那种激情还会照样使这些东西冲动起来,如果有什么事物使我想到安加维尔,想到维尔迪兰一家或想到莱娅扮演的什么新角色,痛苦仍会象潮涌一般前来袭击我。另一方面,我自己所谓的想念阿尔贝蒂娜,是指想办法让她回来,和她重聚,是指设法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因此,在这段我无休无止地备受煎熬的时间里,如果有什么图表能够描绘出我的痛苦的图象,人们也许会看见奥尔赛火车站,看见送给邦当夫人的钞票,看见圣卢俯身在电报局斜面小桌上拟写发给我的电报的情景,却永远也不会看到阿尔贝蒂娜本人的图象。在我们生命的长河里,由于自私自利我们每时每刻都只看得见眼前的对我们这个“我”十分珍贵的目标,却从不去看那不停地注视着这些目标的“我”自己,正如指引着我们行动的愿望总是屈尊趋附于行动,却不再回升到愿望本身,或因为这愿望过分注重功利,便迫不及待地投入行动而蔑视认识,或因这愿望正在寻求未来以纠正令人失望的当前,或因思想的懒惰促使这愿望顺着想象的轻松自在的斜坡往下滑行而不肯沿着内省①的崎岖陡坡往上攀登。事实上,在我们置生命于不顾的危急时刻,随着这生命所系的人儿愈益显示她在我们生活中所占的广阔位置和她震憾一切的力量,这个人儿的形象便相应地逐渐缩小直到再也无法察觉。由于我们的感情作用我们在万事万物里都能发现这个人儿存在时留下的影响;而这人儿本身,这影响的来源,却哪儿也找不到了。在这些日子里我怎么也回忆不起阿尔贝蒂娜的形象,我简直以为我再也不爱她了,这就象我母亲,她在绝望的时刻无法回忆我外祖母的形象时(她在梦中和外祖母邂逅那一次例外。她当时感到那样的重逢多么难得,尽管她是在睡梦中,她仍然豁出全部力气使那次重逢延续下去),便可能而且也的确谴责过自己不为母亲的死而感到惋惜,她母亲的死使她痛不欲生,然而她在回忆里却总是捕捉不到她母亲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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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准备在汽车的同时也买下迄今最漂亮的那艘游艇。有人要卖这艘船,但要价太高没有找到买主。而且一旦买了船,就算我们只作四个月的水上旅行,每年的游艇保养费也得花20万法朗。这就要求我们在年收入超过50万法朗的基础上生活。这样的基础我能支撑7年或8年吗?不过那又何妨?一旦我每年只有5万法朗的年金收入,我可以把这笔钱留给何尔贝蒂娜然后去自杀。这就是我作出的决定。这决定倒使我想起了“我”。而这个“我”在生活中却不停息地想着一大堆事情,他无非是琢磨这些事情的思想活动,当他偶然间失去了这些事情的思路而突然想到了自己时,他却只找到了一架空空如也的仪器,一种他并不熟悉的东西,为了使这些东西具备一定的现实感,他又加进了在镜中瞥见的对某个面庞的回忆。那滑稽的微笑,那不整齐的胡须,就是这些东西即将在地面上消失。5年以后我一自杀便不可能再琢磨这些事情了,而这些事情目前却不停地展现在我的脑际。我将从地面上消失而且永远不返回,我的思想也将永远停止活动。看见“我”仿佛已经成了不存在的东西,我便感到这个“我”似乎更加虚无缥缈了。为我们朝思暮想的女人(我们所爱的女人)而牺牲我们从来不想的人:我们自己,这难道会有什么困难吗?为此我仿佛觉得我死亡的念头就像关于我本人的概念一样古怪;不过这念头却并不使我反感。猛然间我又感到这死亡的念头可悲得无以复加了;因为在我琢磨到我之所以不能掌握更多的钱财是由于我的双亲还在世时,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而一想到我死后母亲的痛苦我便受不了。——作者注。

我怎么会相信阿尔贝蒂娜不喜爱女人?是因为她说过,尤其是前不久说过她不喜爱女人;然而我们的生活难道不是建立在永恒的谎言之上的吗?她没有一次问过我:“我为什么不能随便出门?您为什么问别人我干了些什么?”可是生活实在太奇特,所以她自己果真不明白其原因时一定会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她对自己恒久不衰的情欲,对自己数不胜数的回忆,对自己不胜枚举的欲望和愿望永远保持沉默正好与我对她被幽禁的原因保持沉默不谋而合的,这不是可以理解的吗?在听见我暗示说阿尔贝蒂娜即将回归时弗朗索瓦丝看上去是知道我在说谎的。她这种看法的依据似乎稍强于指导仆人行为的通常道理,即主人不喜欢在仆人面前受到屈辱,主人要仆人知道的真实情况只限于适合保持尊严的,离美化了的虚构情节不太远的东西。弗朗索瓦丝这一次作如是看法似乎还另有依据,仿佛倒是她自己在阿尔贝蒂娜的心里引起了猜疑并使这种猜疑持续下去,而且激起了她的愤怒,总之是她促使阿尔贝蒂娜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以至她弗朗索瓦丝原本就可以预言这次出走是不可避免的。果真如此,我那些所谓我的女友是暂时出走,我知道而且同意她出走之类的说法也就只能遭到弗朗索瓦丝的不信任了。然而她关于阿尔贝蒂娜在本质上谋求私利的想法,以及她出于仇恨认为阿尔贝蒂娜从我这里大获“好处”的夸张说法又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挫败她自己肯定我在说谎的自信。因此当我在她面前象提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那样暗示阿尔贝蒂娜即将回来时,她注视着我的脸(膳食总管为了惹她不快,在替她念报念到某些时政消息如关闭教堂放逐神甫之类的事情时总爱偷换几个字眼,这使她大犯嘀咕;于是,尽管她站在厨房尽里头而且大字不识,她也会本能而贪婪地盯着报纸看,她此刻注视我的姿势和她看报的姿势一模一样),仿佛她看得出我所说的是否在我脸上真有所显露,我是否正在胡编乱造。

不过她一见我写了一封长信之后又在寻找邦当夫人的确切地址,她那至今还很模糊的唯恐阿尔贝蒂娜返回的害怕之情便又重在她心里滋生起来了。这种害怕之情在翌日清晨竟发展成了真正的又惊又怕,原来她从准备交给我的一封书信的信封上认出了阿尔贝蒂娜的字迹。她在嘀咕阿尔贝蒂娜的出走是否只是一出喜剧,这个假设使她倍感伤心,似乎这已经最终确定了阿尔贝蒂娜将来要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似乎这已经构成了我的屈辱,我被阿尔贝蒂娜耍弄的屈辱,而对我的侮辱就是对她本人的侮辱,因为我是她的主人。无论我多么急于阅读阿尔贝蒂娜的来信,我仍旧禁不住观察了一会弗朗索瓦丝的眼睛,她的全部希望都从这双眼睛里消失了,我从这个征兆里得出了阿尔贝蒂娜会立即回来的结论,正如冬季运动的爱好者看见燕子远走高飞便高兴地推断出寒冷季节即将来临一样。弗朗索瓦丝此刻总算离开了房间,在肯定她已关上了房门之后,为了不显得忧心如焚,我不声不响地拆开了来信:“我的朋友,谢谢您对我讲过的那些令人愉快的事,我一定遵命去退掉罗尔斯牌汽车,如果您认为我能在这方面做点什么的话,而对此我也并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