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女逃亡者(第13/69页)

您只要把中间人的姓名写给我就行了。您恐怕会受这些人的欺骗,他们求之不得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卖货;您从来不出门,要一辆汽车做什么呢?您对我们最后一次散步还保留着美好的回忆,我很感动。请相信,我也不会忘记那次格外黯然神伤的散步(因为当时已暮色苍茫而我们又即将离别),那次散步只有在我满目漆黑时才会从我脑海里消失。”

我清楚感到最后一句话无非是一句话而已,阿尔贝蒂娜根本不可能对那次散步保持如此的甜蜜的回忆,更不可能保持到她离开人世的时候,她当时肯定感到散步索然寡味因为她那时正急不可耐地盼望着离开我。不过我也很欣赏巴尔贝克那个骑自行车打高尔夫球的姑娘,尽管她在认识我之前只读过《爱丝苔尔》,她却天生聪慧而且我有非常充足的理由认为她在我家又培养了新的素质,这些素质使她与众不同而且更为完美。我在巴尔贝克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认为我的友谊对您是宝贵的,我正是能够给您带来您缺少的东西的人。”——我在一张照片上写下了这样的题词:“自信天生保护人”——这句话,我虽然说了却并没有相信,而当时说这话的唯一目的只是让她感到来看望我大有好处,同时使她克服她可能会感觉到的厌倦情绪,这句话事实上却是千真万确的;这就象我告诉她我不愿意见到她是因为我害怕我会爱上她一样。我之所以说这话是因为我明白,她来得勤时我对她的爱情反而会逐渐减弱,而分离倒可能激励这份爱情;然而事实上她勤来看我倒使我产生了比在巴尔贝克初期的爱情强烈得多的对她的渴求,这一来我那句话又变成真实的了。

不过总的来说阿尔贝蒂娜的信并没有使事情有所进展。她只对我说了准备给中间人写信。必须使目前的局面有所突破,必须赶紧了结这一切,于是我有了下面这个主意。我立即命人给安德烈送去一封书信,我在信中说阿尔贝蒂娜住在她姨母家,我感到很孤独,如果她能来我这里小住几天我会感到无比快乐,而且我一点不想使这件事神秘化,所以我请她将此事通知阿尔贝蒂娜。与此同时我又装作没有收到阿尔贝蒂娜的信而给她写了下面这封信:“我的朋友,请原谅您一定会十分理解的这件事,我非常憎恶把事情神秘化所以我愿意她和我一道来通知您。您在我身边时生活那么甜蜜,因此我养成了无法独自生活的坏习惯。既然我俩已商定您不回来了,我便考虑了代替您的最合适的人,而最能使我少作改变也最能引起我对您的回忆的人非安德烈莫属,所以我已请求她到我这里来。为了使一切不显得那么突然,我对她说只小住几天,但就我们私下说吧,我相信这次是永久性的。您不认为我说得有理吗?她知道你们巴尔贝克那一伙姑娘永远是对我最具诱惑力的小小的社会团体,我曾最幸运地取得了这个团体的认可证。这个团体的诱惑力无疑还在我身上起着作用。既然我俩的性格和生活的厄运注定了小阿尔贝蒂娜不可能成为我的妻子,我想我无论如何总该在安德烈身上得到一个妻子——不如您迷人,但性格的更大共同点也许能使她和我在一起时感到更幸福。”

然而信一发出,我心里又突然升起了疑云,阿尔贝蒂娜曾写信告诉我说:“如果您直接写信给我,我会很高兴回来。”她对我这么说无非是因为我并没有直接给她写信,如果我真给她写了信,她恐怕还是不会回来的,在得知安德烈来我家而且随后会成为我的妻子时她一定感到十分欣慰,只要她阿尔贝蒂娜获得自由就成,她出走一周以来这下可以毫无顾忌地堕落下去,我半年来在巴黎每时每刻精心采取的预防措施也就付诸东流了,因为在这一周里她可能已经干下了我分分秒秒刻意阻止她做的事,那些预防措施已经毫无用处。我琢磨她在那边一定胡乱享用了她的自由,当然,我自己构想出来的这个念头似乎使我感到伤心,但这种伤心也只是一般性的,没有什么特别,而且这念头虽然促使我设想她可能有无数的女性情人,我却不能肯定其中的任何一个,因此这念头虽然使我的思想进入了一种不无痛苦的永恒的运动,但由于缺乏具体人的形象,这种痛苦倒还可以忍受。然而圣卢一到这种痛苦就不再是可以忍受的了,它变成了难以忍受的苦难。

在说明为什么圣卢对我说的话使我如此难受之前,我应该叙述一件他临来访时发生的事,后来想起这件事我的心情竟纷乱到虽不说冲淡了与他谈话使我产生的痛苦印象,起码也降低了这次谈话的实际重要性。这件事是这样的:由于我急不可耐地想见到圣卢,我便在楼梯上等他(如果我母亲在家我一定不会这么做,因为她除了讨厌“传话”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举动),这时我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怎么!您不会让人打发掉您不喜欢的人?这可不难。您只要,比如说,把他应该送的东西藏起来;他的东家急着要东西时一叫他,他什么也找不到便会急得团团转,我舅母准气冲冲地背着他对您说:‘他在干什么呀?’他只要一迟到,所有的人都会气冲牛斗,这一来他再也得不到需要的东西了。这样干它四、五次,您就可以十拿九稳瞧着他被辞退。您如果故意悄悄把他该送的干净东西弄脏,加上诸如此类的事情您就更有把握了。”我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这些毫无信义冷酷无情的话语竟会出自圣卢之口!而我原来却一直把他看成一个多么善良,对不幸的人多么富于同情心的人,他这一席话简直使我相信他是在朗诵撒旦的台词;这不可能是以他自己的名义说的话。“可是谁都需要挣钱养活自己呢,”和他对话的人说道,我这时才看见说话人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一个听差。“那又关您什么事呢?您自己舒服就成了,”圣卢恶狠狠地回答他,“而且您还多了一个出气筒,这岂不快活。您完全可以趁他给盛大晚宴上菜时把墨水瓶打翻在他的制服上,总之,弄得他一刻儿也不安生,让他最后自愿离开。再说,我还可以帮您一把,我要告诉我的舅母说我赞赏您竟有耐心和这样一个呆头呆脑而且穿得很糟的家伙一起干活。”我露面了,圣卢朝我走了过来,可是我在听见他说了那些与我了解的他如此不相称的话之后我对他的信任已经动摇了。而且我在考虑,一个对不幸者能够如此冷酷无情的人是否可能在去邦当夫人处替我办事时对我背信弃义。等他一走这个考虑便格外有力地促使我不把他此行的失败看成是我不能成功的依据,不过当他还在我身边时,我想到的仍旧是过去的圣卢,而且是刚离开邦当夫人的朋友。他首先对我说:“你认为我本来应该多给你打几次电话,可是这边老说你没有空。”不过我的痛苦变得无法忍受是在我听到他说下面这些话的时候:“我就从我给你发来最后一份电报以后说起吧,我穿过一间库房一类的房子后便进了她家的大门,等我又走了一个长廊他们才让我进了客厅。”一听见库房,走廊,客厅,甚至这些词还没有说完,我的心便比触了电更急速地翻腾起来,因为在一秒钟之内绕地球次数最多的力量并不是电,而是痛苦。圣卢走后我重复说了多少遍库房,走廊,客厅这几个词呀!我这是在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击自己。在库房里,阿尔贝蒂娜完全可能和某个女友躲藏起来。而在客厅里,又有谁知道她姨母不在时她在干些什么?怎么?我这不是在想象阿尔贝蒂娜住的房子既不能有库房也不能有客厅吗?不,我一点也没有这么想,或者说我过去只把房子想成了一个并不确切的地方。当她呆的地方成了一个特定的具体地理名词时,当我得知她不是在两三个可能的地方而是在土兰时,我第一次感到了痛苦;她的门房说的话在我心里也在地图上终于标明了使我难过的地方。然而在我适应了“她在土兰的某个住宅里”这个想法时,我并没有见过这个住宅;关于客厅,库房,走廊的可怕概念也就从来没有进入过我的想象;如今,这几个处所却仿佛正在我的对面,在看见过它们的圣卢的视网膜里,阿尔贝蒂娜在那里走来走去,在那里生活,这些处所是特定的而不是不着边际互相推翻的可能的地方。库房、走廊、客厅这些字眼使我清楚意识到我让阿尔贝蒂娜在这个可诅咒的地方呆一星期实在是发疯了,这地方的“存在”(而并不只是可能存在)已在我面前是暴露无遗了。唉!圣卢还谈到他在客厅里听见隔壁房间里有人在扯开喉咙唱歌而且那唱歌的正是阿尔贝蒂娜,听到这里我终于在绝望中明白了,阿尔贝蒂娜摆脱我之后竟生活得很幸福!她已重新赢得了自由。而我却在想她会即刻回来取代安德烈!我由痛苦转而冲圣卢大发雷霆了。“我对你的唯一要求是避免她知道你去了那里。”“你以为这很容易吗!都对我保证说她不在那里。噢!我明白你对我不满意,我从你那些电报里已经感觉到了。可能你并不公正,能做的我都做了。”她重新挣脱了羁绊,离开了我家这个牢笼,而在这个牢笼里我过去又成天价不叫她到我房里来,对我来说,她这是恢复了她全部的价值,她又变成了众星捧月式的人物,变成了从前那只妙不可言的小鸟。“长话短说吧。钱的问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对一位看上去那么敏感的女人说钱的事我还怕冒犯她呢。不过听我谈及此事时她倒没有哼一声。过不多久她甚至对我说她见我和她互相那么理解她十分感动。可是她后来谈的话又那么正派,那么高雅,我简直就无法想象她说‘我们互相那么理解’是在谈我送钱给她的事,其实我的所作所为是很没有教养的。”“也许她并没有理解,也许她并没有听清楚,你当时应该重复说几遍,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把握使事情成功。”“可是她怎么可能没听清楚呢?我就象刚才跟你说的那样对她说的,她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疯子。”“而她却一点也没有考虑?”“一点没有。”“你该对她再说一遍。”“你怎么能让我再说一遍呢?我一进门就看见了她的神色,我当时心想,你弄错了,你这是在让我做一件蠢而又蠢的事,如此这般给她送钱真是难于登天。不过,为了服从你的命令我还是干了,我还以为她会命人把我赶出门去呢。”“但她并没有如此行事。这说明,或许她并没有听清楚,所以应该声说一遍,或许你们还可以就这个问题继续谈下去。”“你说‘她没听清楚’是因为你在这里,可是我对你再说一遍,你要是参加了我们的谈话你就会明白,当时那里鸦雀无声,我是粗声粗气对她说话的,她不可能没有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