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女逃亡者(第14/69页)

“可她是否相信我始终希望娶她的外甥女呢?”“不,这个嘛,如果您愿意听我的意见,她根本不相信你打算娶亲。她对我说,你亲口告诉她的外甥女你想离开她。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否相信你想娶亲。”

这些话使我稍微放心了些,这说明我还不算太爱侮辱,因此更大的可能是我还在被爱着,这说明我还有采取决定性措施的更大余地。不过我仍旧十分苦恼。“看见你不满意我很烦恼。”“不对,我很感动,我感谢你对我的盛情,不过我觉得你好象能够……”“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换另外的人也不可能做得更多,甚至还做不到我做过的那些事呢,你找别人试试。”“这明摆着不可能,早知如此我就不派你去了,不过你这一招流产可妨碍了我采取另外的步骤。”我责备了他:他确曾设法为我效劳,但没有成功。圣卢在离开那里时曾和几个正在进门的少女交错而过。我早就不止一次猜想到阿尔贝蒂娜在当地认识一些姑娘,我这是第一次为此感到难过。确实应该相信,大自然在让我们的头脑分泌天然的解毒剂以消除我们不停顿而且毫无危险地作出的各种假想;然而什么药物也不可能免除圣卢遇到的这些姑娘对我产生的毒害。可是他讲过的这些细节中每一个有关阿尔贝蒂娜的不都是我曾设法打听过的吗?不正是为了更确切地了解这些情况我才让当时被上校召回的圣卢不惜一切代价前来我家的吗?不正是我,是我自个儿企求得到这些细节,或者不如说,不是我的痛苦在饥不择食地渴求增长,在贪婪地盼望得到这些细节作为养料的吗?圣卢最后告诉我他在那幢住宅的附近喜出望外地遇到了唯一的一个熟人,而这个人又使他想起了过去,他邂逅的是拉谢尔过去的一个女友,一个漂亮的女演员,她正在附近度假。一听到这个女演员的名字我就琢磨起来:“也许就是和这个女人。”光想到这点我就仿佛看见阿尔贝蒂娜在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的怀里微笑,快活得脸蛋发红。而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自我认识阿尔贝蒂娜以来我想女人还想得少吗?

我第一次去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拜访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想圣卢谈到的那个常去妓院的姑娘和普特布斯太太的女仆不是比我想德·盖尔芒特夫人还勤得多吗?不正是为了这个普特布斯太太的女仆我才又返回巴尔贝克的吗?说近一点,我不也曾经渴望去威尼斯吗,那为什么阿尔贝蒂娜就不能有去土兰的愿望呢?其实我到现在才意识到,我当时本来就不会离开她,也不会去威尼斯,即使我打心底想:“我很快就要离开她了,”我也明白我再也不会离开她,这就象我明知我再也不会工作,也不会去过一种有益于健康的生活,总之什么都不会去干,而我却每日都要给明天许下这些宏愿。不过,无论我内心深处怎么想,我当时的确认为比较聪明的办法是让她在生活中感到无限期的分离在威胁着她。而出于我那可憎的聪明,我无疑让她过分相信这点了。如今,这一切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不能听任她在土兰和这些女孩子呆在一起,不能听任她和这个女演员呆在一起;一想到她避开我过的这种生活我就无法忍受。我要等她的回信:如果她是在干坏事,唉!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要紧呢(我这样说也许是因为,我既然已经不再象习惯的那样让她向我报告她如何度过她的每一分钟,而且也不再为她有一分钟的自由而恐惧万状,我的忌妒心也就不再象过去那样以分秒来计算时间了)。不过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后,一旦知道她不准备回来我还会立即跑去找她;不管她愿不愿意我都会硬把她从她的女友们身边拉走。再说既然我已发现在此之前我从未怀疑过的圣卢的恶劣行为,我亲自去一趟不是更好些吗?谁知道他是否有意谋划让我和阿尔贝蒂娜分手呢?

是否由于我自己已经起了变化,是否由于当时我不可能设想某些自然的原因也可能在某一天导致这种不寻常的分手局面呢,总之,如果我现在给她写信,象在巴黎对她说的那样希望她别出什么事故,我是怎样地在撒谎啊!噢!如果她真的出了事故,我的生活不但永远也不会再被我那无休无止的忌妒心毒化,我还会很快找到即使不是幸福,起码也是免除痛苦之后的宁静。

免除痛苦?我难道真相信过,相信过死亡只消除存在的东西却让其余的东西保持原状?我难道真相信过死亡能够免除认为死者的存在是他痛苦的源泉的人内心的痛苦,而且死亡只解除痛苦却不用别的东西去代替痛苦?免除痛苦!我读遍了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可惜却没有勇气去构想斯万怀抱的那种愿望。如果阿尔贝蒂娜真的遭到了什么事故,她如活着,我可以借故追随她左右;她如死了,我也可以象斯万说的那样重新获得生活的自由。我是这样看的吗?他的确这样看过,这自以为了解自己的机灵人。人们对自己的内心实在是知之甚少!如果斯万还活着,稍晚些时候我真该去告诉他,他那无异于犯罪的希望是荒谬的,他所爱之人的死绝不会使他得到任何的解脱!

我在阿尔贝蒂娜面前丢掉了一切傲气,我给她拍了一份充满绝望之情的电报请求她回来,无论提什么条件都可以,她可以做她愿意做的一切,我只要求在她睡前拥抱她一分钟,一个礼拜三次。她即使说:只拥抱一次,我也会同意就一次。

她再也没有回来。我给她的电报刚发出就收到了一份电报。是邦当夫人拍来的。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世界都并不是一劳永逸地创造出来的。在生活的流程里还会有我们无法猜测的事加入其中。唉!这份电报的头两行并没有在我身上产生免除痛苦的效果:“可怜的朋友,我们的小阿尔贝蒂娜去世了,原谅我向您,向那么爱她的您通报这件可怕的事。在一次出游时,她的马把她甩下来撞到一棵树上。我们竭尽全力也未能使她苏醒过来。我怎么没有替她去死呀!”不,不是免除痛苦,而是一种从未领略过的痛苦,是明白她再也回不来了的痛苦。我不是多次对自己说过她也许不会回来了吗?我的确说过,然而此刻我才发现我没有一刻相信过这点。由于我需要她呆在我这里,需要她用亲吻来支持我忍受由我的猜忌引起的苦恼,我从巴尔贝克起就已习惯时时刻刻和她形影相随。甚至在她出门留下我一人独处时,我仍旧在拥抱她。她去土兰以后我还在继续这么做。和她的忠实相比我更需要的是她的回归。如果说我的理智有时任意怀疑这一点,我的想象力却自始至终再现着她回归的情景。我本能地用手摸摸我的脖颈,我的嘴唇,自她走后,我的颈项和嘴唇似乎还在接受她的亲吻,可是从今以后它们再也得不到这种亲吻了;我又把手放在我的脖子和嘴唇上,俨如外祖母离开人世时妈妈抚摸着我说:“我可怜的孩子,那么爱你的外祖母再也不能亲吻你了。”我未来的全部生活都从我心灵里给挖出去了。我未来的生活?我难道没有偶尔想到过缺了阿尔贝蒂娜未来该怎样生活?没有!这么说长期以来我一直在把我生命中的分分秒秒都奉献给她直到我死去为止罗?那当然!这种与她分不开的未来,我往日从没有去注意过,可如今这未来却拆开来了,我意识到了它在我裂开的心灵上占据的位置。一无所知的弗朗索瓦丝走进了我的房间;我怒气冲冲地对她吼道:“怎么啦?”(有时几个字就会使我们身边的现实被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现实所替代,这几个字能象眩晕一般使人神智不清)她这才说:“先生不必显得那么不快,恰恰相反,他马上就会感到满意了。这是阿尔贝蒂娜小姐寄来的两封信。”